食夢貘︰心魔（1）

　　轟隆！轟隆！天幕垂下鉛雲，天際間傳來沉悶的轟隆巨響，到處彌漫著一股奇異的氛圍，伴隨而來的是一陣躁動與不安。

　　雷聲攪動森林深處，原本晏然棲息林間的鳥獸，皆莫名惶恐了起來。簌簌！簌簌！樹葉紛紛震落，蓊薆綠蠟中走出了一隻魘獸，緩慢匍匐於桉樹枝葉之間，綠意中探出一顆憨態可掬的雪白腦袋，眼光迸裂出幾分倉惶與驚懼。

　　魘獸又稱食夢貘，以桉樹爲家，吞噬夢境爲生，全身發著雪白細毛，在黑夜中透著幽微的銀光。牠本是惰性神獸，肢體行動異常緩慢，性情卻靈敏善感，此時，卻被這突如其來的雷聲，驚擾得焦慮不安，渾身躁動著。

　　「曉海，你聽見了嗎——」

　　桉樹下，立著一位盛裝的緋衣女子，曳著長長的裙裾與披帛，聞言驀然轉身，緋色衣袂隨著山風湧起幡動，披帛金花，朵朵翻騰，蔚為輝煌。

　　説話的是一位紫衣少女，靜立的緋衣女子看了她一會兒，終將目光投向被閃電撕裂的夜空，「夕顔！妳又說胡話了，曉海早已不在了。」

　　紫衣少女驚懼地抬起頭來，眼睫輕盈似蝶，這面容卻與緋衣女子別無二致，兩張姣好的麗顔，像是兩朵並蒂而開的芙蓉。細察之下卻發現，緋衣女子面容帶著幾許犀利，眼尾溢出歲月滄桑的痕迹，眉間蹙著未老先衰的嚴霜。

　　而，紫衣少女純真無邪的神情，彷彿時光停駐在她身上，不曾流轉。

　　同樣的容顔，卻透著不一樣的神情與氣度，描摹出不同的歲月軌跡。

　　紫衣少女並不理會緋衣女子，兀自走向桉樹，伸手抱起那隻攀緣枝椏的魘獸，魘獸懶懶地蜷在少女懷裏，像是欣然回到主人身邊，少女一面撫摸雪色皮毛，一面呢喃著，「曉海，你聽見了嗎？姐姐不喜歡你呢！」

　　語音未歇，天際再次傳來轟隆巨響，隨即一道閃光從天頂打落，瞬間天崩地裂，少女懷裏那隻憊懶的神物，驚跳出了懷中，在地上促動著。少女驀然激動起來，指了天上血似的火光連聲叫道，「朝顔！妳聽！這潮水般的聲音，他們放火燒了皇宮，高見深馬上要領兵攻進來了——」

　　一聽高見深這個名字，緋衣女子臉色驟轉黯然。

　　空山裏，幽谷中，山磝磝，樹蓊蓊，曠寂絕巖，壁立千仞的峭壁之上，惟有一掛直瀉而下的銀水瀑布，流水淙淙，泠泠不絕。這敬亭山裏，除了綠意不絕的桉樹林之外，或有飛鳥掠過樹梢，或有野獸驚走而過，細碎窸窣聲急促入耳，並無百萬雄兵。

　　空山不見人啊！

　　驀然傳來一陣歌聲，如魔音入耳︰『原不為他⋯⋯原只為祂⋯⋯原不為她⋯⋯原只為祂⋯⋯那撼動靈魂的美⋯⋯卻只爲你』

　　似呢喃、似情話、似囈語、纏綿悱惻。

　　「朝顔！妳聽，妳聽，曉海又在唱了。」

　　這時，緋衣女子敏銳地、從紫衣少女奇異眼光中，捕捉到些微異狀。

　　每當她喚出「曉海」時，眼眸便會蒙上靛藍氤氳之氣，幽深得像是美麗的深淵。

　　緊接著，震耳欲聾的雷聲，一陣接著一陣，轟隆響起，越來越急，越來越響，猝然一道閃光劈下，似要將天幕劈出個大窟窿來。紫衣少女便尖叫了起來，倉惶無助地投入緋衣女子的懷中，嚶嚶啜泣了起來，理智已然混沌，連聲呼喊，「朝顔！快逃啊！這喧天鑼鼓召來好多士兵，高見深要殺妳啊——」

　　朝顔伸出纖柔指頭，輕輕拭去夕顔眼角的淚液，笑容溫婉、如煦煦春風，旋即去搓揉她懷中的魘獸，柔聲道︰「那只不過是打雷罷了，一切都過去了，這裏沒有人要殺我們，別怕！有我在，沒人殺得了妳！」

　　夕顔瑟縮著身子，顫抖不停，朝顔見狀，便哄著她，「眼看就要下雨了，不如這就進殿内，今晚早點安歇吧！乖！要聽話哦！」

　　夕顔撅著嘴，倔强地說︰「不！我要坐在廳裏等曉海。」

　　說罷翩然轉身入内，踱步到妝台前望著銅鏡欣欣顧影，揀了一支金步搖插在髻上，「這是曉海最喜歡的步搖，戴上它，曉海就會回來了。」

　　緋衣女子接過夕顔懷裏的魘獸，將牠抱入床幃内，讓寵獸蜷伏於枕邊，便可吞噬夕顔今夜的噩夢。

　　魘獸以夢魘爲食，以幻象爲生，是種能吞食噩夢的神獸，能將人内心中所產生的可怖心影吞噬殆盡，安撫焦慮害怕的心神，為睡夢中人編織一場好夢，使之忘卻不悅的過往。

　　天外忽然又傳來一陣轟隆雷動，夕顔害怕得拽起朝顔的袖子。

　　朝顔的手穩穩握住那雙纖細瘦弱的手，溫柔的眼神安撫著她内心的不安，但夕顔口中仍舊不斷吟著，『原不為他⋯⋯原只為祂⋯⋯原不為她⋯⋯原只為祂⋯⋯那撼動靈魂的美⋯⋯卻只爲你』

　　這首歌彷彿具有魔力，聽了讓人心底發毛。

　　夕顔唱這首歌時，眼眸總發出幽藍光暈，藍影中似乎有某種異樣的存在，似乎潛藏著另一個被囚禁的靈魂。

　　瞳孔躍出藍色幻影時，她轉瞬間就變成另一個人。

　　而那個困在眼眸中的藍影到底是誰？是夕顔？還是曉海？是鬼魅？還是某個糾纏不休的陰魂？

是消弭不去的魔障孽緣？

還是，她與曉海的靈魂合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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