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著一個幸運

『欸⋯⋯？』

自己的腦袋還在嘗試理清眼前出現的小小生物，友人早已不停地用髒話輕聲低喊。激昂的情緒從旁傳來，而我只是愣在原地，默默地看著那身影朝黃土路肩走去，彷彿早就料到此刻的遇見，或者無意識地接受大自然所呈現給我的一切，靜靜地望著牠來去往復。車門開啟的聲音響起，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視線遠方的條紋小獸，正是此行最大的目標。

是 Numbat ⋯⋯

『果然會是這樣啊。』我忍不住心想。

趁著友人打開後座的車門，東翻西找拿起相機時，我握著手中的鏡頭，緩緩步下副駕駛座，遙望 Numbat 消失在林地草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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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在寶島探索時，就和哺乳動物們有過無數次的錯身而過，每次都令我印象深刻，卻也無比惋惜。狹窄林道中一眼即逝的食蟹獴、高山森林園區的閃電黃喉貂、傍晚林業鐵道的野山羊⋯⋯

透過鏡頭與之對視，無數次的快門凝結，卻仍無法紀錄下任何感觸悸動，僅有空虛畫面和遺憾徒留。

我和牠們的緣分向來都只有瞬間一瞥。

而這次也同樣如此。或許在開始探尋之前，我的內心大概早已預期此行將會一無所獲。倘若終將錯過，或許不抱期望的失落相對好過。

下車稍微搜尋了一陣子，但不出所料地徒勞無功。在自身尚未融入這片土地之前，又或是在那野性接納之前，以步行的方式探尋顯得太過招搖，果然得需要以車巡的方式，走馬看花地將自己和目標騙過，才得以再換得一眼回眸。

晨光在不知不覺中透散陰雲，薄明的寒氣消失殆盡，方才的錯過與車行揚起的沙土，使我們的心情蒙上層層污灰，接下來的數十公里，我們只是聽著 2000 年代的經典歌曲，試圖從過往的回憶填補如今的空白，順便分散些許注意，捎去雙眼凝神已久的疲憊。僅有鳥鳴縈繞，僅有塵土飛揚，隨著匆匆瞥過的景致，藏於風中的記憶被我們拋之腦後，我們急於聆聽，急於求得，卻連自己來此的真意都幾乎遺忘。這片野地彷彿欲言又止，只有那些細閱光影的人，才能知曉那些未曾訴說的故事。

夕暮揭曉，黑夜步步進逼，落空的預感隨著時間流逝逐漸成真，沉默降臨，Purple-crowned Lorikeet 的鳴聲再次響徹天際。不曉得巡過多少次桉林樹影的光景、細察過多少顆倒木殘存的陰影，我們決定繞回清晨目擊的路段，看看能否再次遇見。四輪奔馳在黃土大地，我們瞇著眼擁抱豔陽西下的金光，友人轉彎進入前一晚紮營之處，想著在繞行早先的命運之地前，順道探探尚未確認的區域。

車速減緩，夕陽此刻在我們10點鐘方向，略微遮光的帽簷也稍稍阻擋視野。

「來播《綠光》好了！」友人忽然說道。

我漫不經心地看著他瀏覽手機中的歌單，想著為何是這首歌曲，一邊觀察林底的動靜。音樂自喇叭傾瀉而出，前奏結束，熟悉的歌詞唱起：

『期待著一個幸運 和一個衝擊

多麼奇妙的際遇

翻越過前面山頂 和層層白雲

綠光在哪裡⋯⋯』

「X！X！X！X！X！X！」

歌曲播放不到三十秒，友人又再度連續低喊髒話。有了早上的經驗，我早就曉得這激昂語氣所對應的目標真身。回頭看向駕駛座窗外，友人所持的鏡頭前方、焦點延伸的不遠之處，是那熟悉的淺色毛皮以及深黑紋路。模糊的印象漸漸清晰，而不再僅是黎明時分的熹微遙望。立耳與細吻此時藏於身後，僅能瞧見極具特徵的條紋在背。不一會兒，那挖地掘洞的身影停下，姿態凌然，毛茸茸的尾部直立抬起，優雅舞動顯眼無比。輕緩漫步，淺黃毛色輝煌閃耀，捎上西澳野地的對比鮮明，與那黑色過眼線相襯相依，細膩黝黑妝點瞳眸，突顯亮麗雙眼的澄澈輕柔。

微微回神，這才意識到友人的笑聲從未停過，從一開始的驚喜高亢，到現在依然故我的滑稽發笑。不必多說解釋，只要瞧瞧自己臉上同樣的悄聲憋笑，原因自然明瞭。心血來潮播放的《綠光》才唱完最前一段，Numbat 便奇蹟似地現身。如此出其不意，如此恰如其分，要怎麼不讓人雀躍欣喜？

原本在挖掘覓食的 Numbat 開始活動，依循牠自己的步伐，走走停， 走停走， 走走停，偶爾朝我們這處稍稍一瞥，又再度挖土掘洞，尋找晚餐的蹤跡。

望著那身影不疾不徐，因疲累而遲鈍的腦袋漸漸熱起，夕暮重映了畫面，快門停止了時間，我開始重新思索自己來此的目的：尋找並拍攝 Numbat 的確是我的主要目標，但實際上呢？廢寢忘食地繞行森林，一眼未闔地追尋蹤跡，乃至於最初選擇落地的城市和工作，都和這條紋小獸脫不了關係，而目標達成的此刻，下一步呢？停留或啟程，出發或再等，是時候該好好面對思考，未來旅途的計算規劃。不過此時此刻，煩惱憂愁就先放一邊，不論何時何處，探尋的真意不變，唯有珍惜一切邂逅遇見。

悠然自我的步伐愈行愈遠，最終隱沒在視界之外的灌叢倒木。夕陽閉幕，晚霞接手下一場演出，而我們準備踏上歸途。於是，在這西澳的金黃之下，違和的異國曲調輕快響起，與不合時宜的旋律一同消逝在茜色浮光。是啊，在這荒野大地的璀璨光芒之下，那尋覓已久綠光又會在哪呢？倘若每場邂逅都有屬於它的主題曲，那麼《綠光》肯定會在尋找 Numbat 的那條沙塵飛揚的黃土路上。

回程，我們朝著斜陽的彼方往去。帽沿遮眼視野和光亮，即便現在覺得無比刺眼，待夜深之時又會懷念天明吧。即將到來黑夜的蓄勢待發，我們此刻依舊向著太陽，依然期待著一個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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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為何選了《綠光》這首歌？」我問。

「因為想到歌詞裡『期待著一個幸運 和一個衝擊～』，剛好我們在找的就是那麼一瞬的奇蹟啊！」

「選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