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書之旅（四）

一本書，可能出身自不同的地方。

【前情】一本活了六七十年的老書，名為《老夫》，即將被人類從倉庫抽出來。而《老夫》兩年前曾聽聞一本繪本「小繪」的偉大冒險。小繪曾經被買下，都進到了人類的家裡，卻被退貨了。原來，她並不值得......

「我要換貨」「書角都撞凹了」「就是藝術與ＸＸ那本繪本。」「只要包裝起來就好了？」「喔，地址是台中市南區學府路二段ＸＸＸ」「嗯，電話沒錯。」「好。」文青臉用電話講了很多，再也沒有把她拿出來的心思，只是重新把她封回箱子裡，連同發票與明細，重新陷入黑暗。小繪重新感受紙箱外緣的撞擊，此刻的心情不再雀躍。她只知道自己不值得那種整潔的美好，所以被排除、驅離、強制遣返了，她是異邦人、賤民、劣等品。回去之後，箱子被拆開後，小惠心如死灰。看著她的是一個邊皺著眉頭、邊吃香蕉的人類。

就叫「皺眉人」吧。

皺眉人瞇著眼盯著那微不足道的撞痕，喃喃自語：「這個撞痕每本（書）都有啊。好吧，就先調調看別的（書），看會不會更好囉。」

於是小繪最後棲身的箱子被拆解，而後被用橡皮筋跟發票明細綑綁在一起，平躺在「皺眉人」的桌子一隅。

等了幾天，每一天小繪都聞到午餐的氣味，皺眉人吃的東西都很香，還能聽到下午顆顆咬著脆脆餅乾的聲音，中午吸取珍珠的聲音。最多的更是皺眉人一族的「猿啼」。「皺眉人」們做的事情叫做「客戶服務」，每天要被罵，接受客訴，然後喊著「出貨」、「銀行沖帳」、「收單」，如兩岸啼不住的猿聲。被罵之後，皺眉人會瘋狂幹譙（見註解），罵那些客人龜毛那麼多，買本書卻注重那些微不足道的微小凹痕、折痕。罵完後還是得乖乖處理那些事情。在兩天後，另一本「小繪」也來了，但皺眉人拿著兩本小繪，盯著她們兩本書看了又看，足足看了十分鐘後還是搖了搖頭，嘆氣道：「這書況都不行啊」。

皺眉人用電子留言板跟客人說：

「親愛的客戶：

您退回的《小繪》目前庫存皆有凹痕，之前寄送的書籍四角微凹，已是最佳書況。請問能否接受這種書況，幫您寄回？或為您取消退貨？請用「線上顧客問答中心」回覆，以便為您處理。

如果兩個禮拜後（2022/2/28）前未回覆，將為您取消並刷退金額。

謝謝您！」

皺眉人留言後，橡皮筋把兩本小繪纏在一起。

第二本小繪，叫她二繪吧。

小繪很久沒有跟同族聊天了，而皺眉人留她們在桌上好幾天，正說明文青臉沒有回覆。漫長的好幾天，小繪跟二繪述說文青臉家裏是如何整潔又清新，說著話時，小繪還抱持著一絲能夠回到文青臉那兒的殷殷期盼。其實就算最後是二繪去了文青臉那兒，小繪也能保證自己為二繪真誠祝福......

等待時間很漫長，文青臉似乎沒有定期收信的習慣。

在等待期間，小繪跟二繪一起聽了好幾天客服抱怨，又或是巨大到傳出話筒的客人咆哮聲，兩人探討將職場生態轉換成藝術養分的可能性。而皺眉人甚至排年假回花蓮老家好幾天，之後還帶了麻糬回辦公室請分給同事吃。

奇蹟未發生。

最後，文青臉誰都都不要。

不管是小繪，或是另個原本以為自己是幸運兒的二繪，誰都不被需要。

不幸運的二繪被歸類到「庫存壞書」，經歷旅行並曾經見過文青臉的小繪，則被當成「退貨壞書」。悲劇命運底定後，小繪和二繪分別，而踽踽獨行的小繪又被放上了冰冷的三層書車，隨車進入鋼鐵與白光如棺材的貨梯，又回到水泥與灰塵基調的幽暗地穴。

垃圾、灰塵與汽油的味道濃厚。

如同「頭目大廳」的地穴裡，魔王原來一直都在。

魔王，就是小繪自己。

她就是自己生命中最失敗的一環，一切失敗與試煉終歸於己，都是因為自己不夠好，所以自己不值得。

汽油味告訴小繪一件事實——她即將被打入冷宮，連門市都不得其門，只能被遣送到那古舊悠遠的倉庫。

***********

「妳需要休息嗎，老師？」老夫眼見繪本的狀態不對，連忙呼喚。

在三層書車上，跟老夫分享過往經歷的小繪周圍的書都被人類拿走了。

小繪失去了一切可支撐的書籍。

加上小繪講到悲傷之處一時恍惚，晃了晃，就轟然地，平躺在三層書車上。

但這不是結束。

因為躺下後三層書車的平面並不大，瞬間倒下的力道，讓小繪像是掉下懸崖一般掉落地面。

瞬間之後，小繪慘摔在地。

原本只有書角的小小的凹痕，現在整本書慘烈地在正中央凹了好幾個洞。

而小繪封面的小老鼠更是破了相，眼神死氣神神。

「小繪！還好嗎？」老夫不由得喚出自己內心給女孩取的綽號名。「啊，對不起。我不小心叫錯了。累了......就別說了，老師。」

「小繪嗎？這名字我很喜歡。」小繪氣弱游絲，她的身上凹痕如同一朵美麗的笑靨，「我以後再也沒有以後了吧，沒關係，讓我繼續說。」

老夫有些不忍，「可是......」

老朋友卻制止了老夫，《說話藝術》擁有智慧，說：「就讓這孩子說吧。她需要發洩啊。」

雖然老夫沒看過那些倉庫人類是如何處理完全壞掉的書，但這樣看起來就是不妙啊！

二零二二那一年，老夫活久見，活了六七十年，第一次即將面臨其他書籍的死亡。

即便老了，「死亡」依舊難以面對。

而老朋友卻說服了老夫。

「這一切，我們必須一起承擔。」

「因為......這也可能是我們的命運啊。」老朋友笑地有些悲涼。

可笑啊可笑，老夫徒長了六七十年的歲月。

但即便是其他書本臨近死亡的這一刻，還是令老夫不由自主地抖瑟。

恐懼。

***********

回歸首領大廳般的幽暗地穴後，三層書車被推到鐵灰色空間，而小繪再度被八爪章魚式的人類抓起來，刷了她皎潔白背上的奴隸條碼。

刷完後就被分類，小繪會被分到了隸屬於「公司」的書本，準備被遣返回古舊的公司倉庫。人類用一張小小便條紙寫下「書角些許撞痕」，而這六個字就成了她「被退貨」且「不值得」的理由。

「......書角些許撞痕。」小繪不由得笑了起來。

小繪裸著身，僅僅纏著一條橡皮筋與寫著六字「書角些許撞痕」的便條。跟其他同樣隸屬「公司」的瑕疵品一同進入物流箱。在同個物流箱的彼此，每一本書都是殘次品。有小青、小紅，看來風華正茂，卻不被那些喜新厭舊的人類所喜愛。但入到此處的書們，不再試圖陳述自身的悲苦，而是開始細數倉庫的優點。

「至少那兒挺安靜的。」「咦！妳之前也去過國際書展喔！」「妳也是嘛？」「妳也是喔！」「哇！那我們是三姊妹欸！」「我跟妳說，倉庫很容易進入心流狀態唷！」「是回回娘家啦。」對話本身是歡樂的，但小繪心裡卻是苦澀的。而物流箱再次被搬運後，小繪就聞著汽油味，靜默了下來，小青、小紅也不再有心思談天。失敗者們一起感受上車、搖晃、下車。

不知道過了多久，倉庫的人打開了物流箱，這個人也皺著眉頭，不過戴著眼鏡。

就叫「眼鏡人」吧。

眼鏡人似乎認為小繪與小青、小紅等等幾個裸著身的遣返者，罪不至死，拆下了她們身上寫著文字的標籤，讓其他人類把她們放回倉庫。用三層書車，把書在廣袤的巨大倉庫裡，灰塵之所在，炎夏酷熱且寒冬冷冽的所在，尋覓族群的歸宿。

三層車推著推著，小青跟小紅回到了其他的小青和小紅的所在，小繪也有些欣慰。

經過老夫身旁時，小繪身邊已無其他書本。因此小繪才失去支撐，摔落，進而慘跌地面，凹痕如花。

那天人類見到小繪，嘟囔著：「煩欸，等下拿給眼鏡人處理好了......」

人類便把氣若游絲的小繪從地上撿走了。

花一般的破滅，落花為塵。

那天之後，老夫就沒再見過小繪了。

破滅的小繪。胸口的凹痕如荼靡花開，但底下的刻痕似乎是一抹微笑。

（未完待續）

註：「幹譙」的台語正體字實為「姦撟」或「kàn-kiāu」，意思為「痛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