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說書│關於短篇小說集《摺紙動物園》

文：梁心愉 （新經典文化副總編輯）

這本書的篇章編排，像一張專輯，作者受訪時這樣說。所以這是一張有十五首歌的專輯。

1.

「他看起來是正常的男人，為什麼要做那種事？」

「混血就是怪，那個孩子看起來像沒長好。丹鳳眼、白種人臉，小怪物一個。」

兩個女人坐在新鄰居家裡串門子，她們嘴裡「看起來正常的男人」出外辦事了，「小怪物」是十歲的傑克，正一個人在餐廳玩。她們嘴裡的「那種事」，指的是傑克的父母「相遇」自一本型錄。而這個來自中國河北農村、不會英文的媽媽正在拆開搬家的紙箱。

傑克的媽媽會魔法：她摺的紙動物真的會動。虎年出生的傑克，小時候最好的朋友是媽媽摺的紙老虎，牠會「嗷嗚～」地叫，也會在傑克的撫弄下發出舒服的呼嚕聲。牠也很調皮，有一次跑去撲麻雀，卻被咬掉一隻耳朵，傑克和媽媽後來得用膠帶把牠的耳朵黏回去。

但媽媽的魔法抵禦不了美國女人的品頭論足，保護不了傑克不被同學歧視，守護不住自己的美國夢新人生。受了欺負的小傑克立志成為純正美國人，不再回應媽媽用中文說的任何話。媽媽在病榻時他知道他應該孝順一點，但知道並不表示他會改變想法。

已經破舊老邁、媽媽過世後就不曾動過的紙老虎，兩年後有一天突然步履蹣跚地現身，傑克驚訝於牠身上滿滿的中文字；他看不懂的字。他抱著紙老虎，在市中心中國團遊覽車會停靠的街角，用發音不清的中文央求人幫他讀上面的字，一位小姐答應了，她們坐在長椅上開始唸，原來那是媽媽自己的故事――

這是〈摺紙動物園〉，第八首。

2.

一九二九年的經濟大蕭條讓剛撐過戰爭的人民更憔悴，群眾失業，政客們面臨政治生涯新考驗。日本於是向美國提議，興建亞洲直通北美洲的太平洋海底隧道，藉以增加工作機會，振興經濟。林拓海在炸藥聲、器械聲與弧光燈充斥的海底工作了三十年，從小鑿工做到值班經理，做到身邊每一個同期的同僚都病死了，他成為唯一留有打拚記憶的人――與地面世界已經格格不入的人。

但噩夢始終相隨，他經常在弧光燈模擬的清晨或深夜裡嚇醒，顫抖不停。他心底有個藏得很深的祕密，那個祕密在作祟。

原來隧道的興建期太長，長過了經濟大蕭條。生活恢復之後，沒有人願意再在地底深處不見天日地付出勞力，但政客的宏願還沒兌現，上面於是運來一批批共產黨罪犯充當工人，由軍人把守。軍槍膛內的子彈會打在不堪勞役或病死的罪犯身上，報告上會寫：死因是企圖逃跑。有時候子彈也會打在不聽命令的罪犯身上，即使那是活埋的命令……

這是〈海底隧道〉，倒數第三首。

3

小嫣的母親被獵妖道士殺了，小嫣卻和獵妖道士的兒子成了朋友，一年一度，在清明祭祖的日子他們會相見，阿良會把祭品偷偷帶給愈來愈獵捕不到食物的小嫣，他們會短暫地聊一聊。戰爭失利讓洋人來到中國大興鐵路，破壞了風水，毀損了稻田，小嫣的法力愈來愈弱，再也不能變回狐狸去狩獵。

洋人當權的日子，人們也不再找道士獵妖了，遇到怪事大家會去找西洋傳教士。阿良的父親抑鬱自盡，阿良放下燕尾劍，來到香港，日復一日剷煤進鍋爐，幫蒸氣機潤滑齒輪，看著他手裡的機械如何在酒吧裡調酒，如何幫洋人掃地，如何帶給人們「美好的生活」。

再見到小嫣已是許多年後，完全失去法力的小嫣只能靠美色維生，卻遇上只對機械胴體有性慾的洋官之子。他花大錢一點一點改造小嫣，在她無與倫比的痛苦下，重新打造她絕美的金屬身。早已失去法力與夢想，只求生存的小嫣，在萬念俱灰的一次意外中，發現這一身「非人」模樣，竟然重新賦予了自己「變身」的法力……

這是〈狩獵順利〉，第四首。

我有點懷念以前的卡帶有A、B面；我也有點懷念以前為人著想的情感教育（像倒數第五首〈物哀〉）。我好愛這張「專輯」的第一首〈書的形狀〉，宇宙間各種智能生物傳承思維智慧的方式，是一首太美的序曲；也好愛最後一首〈終結歷史的人〉，「玻姆─桐野粒子」讓人類終能回到過去，但歷史的真相卻仍在現世的聲浪中錯綜難解。誰是手刃歷史的人？ 是有大愛卻臥軌的魏博士？是政客？還是不想活在歷史包袱裡的人們？還是，以上皆是？

我沒有答案，編書過程中重讀這篇數次，內心的火山愈漸蠢動卻仍沒有答案。我唯一知道的是，星雲獎與雨果獎的肯定，顛覆了我們對科幻小說的印象；劉宇昆揉合神話、傳說、歷史與精彩的說故事技藝，開啟了我們對科幻小說的視野。

這是一首有十五小節的生命之詩。

劉宇昆 Ken Liu ，全球首位同時獲得雨果獎、星雲獎與世界奇幻獎的作家

最負盛名的短篇小說集《摺紙動物園》，收錄15篇短篇小說，其中10篇為入圍、進入決選或獲得各國際科幻奇幻文學獎作品，包括最負盛名且同時榮獲雨果獎、星雲獎與世界奇幻獎的〈摺紙動物園〉，與隔年蟬聯雨果獎的〈物哀〉。

2018年5月30日，新經典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