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我沒再去學校上過課,
也沒回家過過夜,
只是成天窩在廟口中。
多數時間都在旁邊的電玩間看人打遊戲,
抽免費的菸跟其他廟口兄弟聊天打屁。
某天下午,
有一個衣著一身泥濘的少年仔,
騎著一台黑色迪爵125來到廟口。
「欸,你是那個XXX嗎?」
他一進來就沒頭沒腦兼沒禮貌的問道,
然後看我沒講話又自顧自地繼續講,
「訓導主任小叮噹在朝會的時候跟大家說,
這一帶不安全大家放學後不要過來。
還說你是黑社會份子,
在招收學生加入幫派。」
「是又如何?」我看著他。
「很好,我加入。」他舉起手。
「憑什麼?」我問他。
「我以前聽老師說過,
一根筷子一折就斷,
所以算上我兩個人團結力量大。」
他抓了抓一頭都泥的亂髮。
「那加上你兩根筷子,
也是一折就斷有什麼用。」
我覺得他這人蠻有趣的,
忍俊不堪的回他說。
「所以我們不一樣,我加上你,
我們是鋼筷,你懂嗎?鋼筷。」
他看著我認真的說。
「如果是鋼筷的話,那沒你,
我一根人家也折不斷呀!」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
「重點是筷子,
筷子就是要兩根才叫筷子,懂?」
「你叫什麼?」我問。
「阿偉,叫我阿偉就可以了。」
這回換他露出笑容。
這個叫阿偉的人跟我就讀同一所國中,
但我們自始自終都沒有在學校真正相遇過。
他讀1班、我讀17班,一個頭一個尾,
但自此我們都沒去學校上過課。
我有我自己不想去學校上課的理由,
而他則是想及早進入社會多賺點錢。
我跟他相識於廟口,
當時那裡聚集了十多個問題少男少女。
我們的年齡層相當廣泛,
從國小到高中、甚至二十多歲的成年人都有。
我們不需要特別自我介紹、
也不需要彼此深入了解,
反正我們會在此相識,
唯一的共通點都是缺乏溫暖。
在那個沒手機沒網路,
極度保守消息不流通的社會,
我們個個都像是被主人拋棄的野狗,
活著無人想念、死了沒人在乎。
在正常人眼中也許我是個異類,
但跟他們在一起時,我的故事不再悲慘,
我的問題甚至都算不上問題。
這裡的每個人都有故事,
但你不想講也不會有人追問。
我們就像一群受傷的動物,
唯有緊靠彼此才能求得溫暖,
必要時還可以相互舔舐對方身上的傷口。
阿偉跟我們這群人有些不同,
他白天雖然跟我們多數人一樣不會到學校去上課,
但也不會浪費時間在電玩間打遊戲。
他有替自己找到份工地水泥學徒工作,
因此每次出現時總是一身泥濘,
就像剛從爛泥堆中爬出來一樣。
他同時也是我們當中少數會每天回家過夜的人,
因此對於從不回家的我來說,
他家就是我賴以過夜休憩的角落。
我有跟他說過我家發生的事,
他聽完後並不會假惺惺的安慰我,
只是也淡淡的對我說起他的故事。
他父親既販毒也吸毒,
在他國一某天回家時,
他父親就在他面前因吸毒過量而抽搐暴斃。
他母親很早就生下他,
年齡差距使兩人的外貌就像是姊弟一般。
在他父親死後他母親為了養活兩人,
做起了相當特殊的職業。
每回我到他家去找他時,
他母親總是穿著近乎透明的薄紗睡衣,
上前開門並在家中隨意走動。
每晚都會有不同的陌生男人上門,
有些熟客甚至會自備些酒菜。
當他們在客廳飲酒作樂、吃飽喝足後,
就會離開客廳進房間進行工作。
在那個保守閉塞的年代,
加上我不經世事的年齡,
雖然我隱隱約約知道他母親從事的職業,
但阿偉不說、我也就不問。
每當熟客跟他母親進房間之後,
我跟阿偉就會像兩隻老鼠般的安靜潛入客廳之中,
手腳快速俐落的收拾些殘羹剩飯回到房間中享用。
而這些日常與剩飯剩菜,
多數時日都是我們兩人的晚餐來源。
阿偉跟我說,等他水泥學徒做到熟練,
能夠變成泥水匠師傅之後,
他的薪水就會產生質的飛越。
他的夢想很簡單,找份能賺到錢的工作,
養活他跟他母親,他母親也可以放下肩上重擔,
不再需要靠現在的工作過活。
有天下午我跟阿偉窩在他房間中,
那天他難得沒工作休假一整天,
便利用時間蹲在浴室手洗著累積多日的髒衣物。
而我坐在他床上看著他認真搓洗衣服的背影,
房間中的小音響正放著張信哲的夢想專輯。
午後的陽光灑滿整個房間,
暖烘烘的讓人感到甚是舒服。
「阿偉,你有沒有什麼夢想呀?」我問他。
「就趕快升到師傅啊,就可以賺更多錢了。」
他頭也不回的說。
「除了這個呢?」
「我希望我們永遠都像現在一樣,
只要兄弟之間感情不變就什麼都好了。」
「像現在這樣哪裡好?我告訴你,」
我邊搖晃著雙腿邊在他背後伸出手指著他,
「有一天我要賺大錢、很多很多的錢,
想去哪、想吃什麼、隨心所欲!」
「好啊,等有那一天的時候,
可要天天請我吃飯喝茶,
而不是老到我家來吃我的用我的。」
他邊洗邊笑著回我。
「一句話,等我哪天有錢了、財富自由,
你吃多少我都買單,每天!」
我看著窗戶藍藍的天,
「店小二,來給大爺們斟茶,
有什麼好酒好肉都給我送上來!」
我學著古裝電視劇裡的角色語調。
那天,真美好,我至今都忘不了。
隔年我領到國中肄業證書,
正式告別了國中生涯。
我媽當時在醫院進行例行健康檢查,
檢驗報告出來發現自己得了乳癌三期。
她總害怕我成天在廟口廝混的生活,
會讓我遲早有天被人砍死在路邊,
而半哭半強迫的要求我報考軍校。
軍校供吃供住、提供畢業後穩定的薪水。
就連還是軍校生時期,
每個月也有六千八的零用金,
月初就會匯到我的個人郵局戶頭當中。
剛好當時基金理財剛進入台灣,
打開電視隨時都會跳出富蘭克林基金的廣告。
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基金是什麼,
也毫無任何投資理財的概念。
但總比傻傻將錢放在郵局戶頭活存,
累積一整筆才能轉成定存來得更好。
於是我到了台中的富蘭克林華美基金公司開戶,
它最低一檔每月要扣三千元。
我咬咬牙設定了每月扣六千元,
投資標的就選擇中國大陸。
而這個決定,卻在日後扭轉了我整個人生。
當然,我當時肯定一無所知。
由於每個月零用金一入帳就被轉走六千,
僅剩八百元連每月買菸抽都嫌少,
就更別說是買車票回台中看廟口朋友了。
因此我當時每半年才會回台中一趟,
而當我讀到二年級回來台中時,
那時的阿偉已經不在工地上班,
照他說的那種笨方法賺錢太慢、太辛苦。
而他的賺錢捷徑是什麼呢?
他搭上當時風靡全台灣的夜店搖頭浪潮,
跟朋友一起做起販售搖頭丸與K他命的生意。
此時的他搖身一變,
過往那一身泥濘的造型再也不復見。
取而代之的是脖子上掛著手指粗的金項鍊,
上身的花襯衫下擺永遠外露、搭配著西裝褲,
開著一台長租的改裝白色喜美。
白天他就如吸血鬼般見光死都在睡,
一到晚上就滿血復活,
到負責的夜店裡兜售他那賺錢的小玩意。
每當我相隔半年難得回到台中時,
他總會開著他蝦趴的車來車站接我,
然後整夜帶著我中華路、大功園到處兜風。
「告訴你,
現在市區這一帶的少年仔沒人不認識我。」
他邊開著車邊說。
「是各家夜店都改進你家的貨嗎?」
我笑著說。
「別看我現在只是個藥頭身份,
我加入公司後經過介紹已經搭上桃園那邊的線,
再沒多久就會變成中盤商。」
他將手伸出車窗外,
指著外頭一整片燈紅酒綠的台中市夜景,
「到時候台中市各大夜店都會進我家的貨,
想賺多少有多少。」
接著他又用手指著我,
「叫偉哥。」
「哇賽,那你是偉哥,我是什麼?」
我莞爾一笑。
「你是我偉哥的好兄弟,
大家看到你就像看到我。」
他大笑,
「記不記得我當初說過,
我們是一雙鋼筷,沒有人能折得斷。
過去、現在、未來,都一樣!」
「好喔!我等你發達,偉哥。」
我對著車窗外大喊,
「看到沒有?
我們是一雙永遠折不斷的鋼筷!」
就這樣,幾年後下部隊的我,
因為阿偉的緣故而染上毒癮,
職業軍人做滿六年就被強迫退伍。
我曾經為了兄弟義氣陪他北上進貨,
拿下桃園大盤商的線。
也曾經因為插足他人夜店地盤銷售,
而被押著逼吞下身上所有的藥物,
再被丟在夜店外的草叢中等死。
他因為個性太過於招搖、樹敵無數,
某天晚上被另一夥人尋仇押到大肚山上,
就跟他爸一樣不負責任的走了,
自此消失於人世間,
再一次的留下他媽一個人獨自生活。
阿偉,你過去不是總說,
等你賺到錢後要讓你媽過上好生活?
你媽說當她趕到醫院時,
你的腦袋都被打破腦漿外溢。
如今中華路沒了飆車族,
大功園也早就沒落了,
再也沒有年輕人知道誰是偉哥。
你老說出來混遲早要還,
像我們這樣的人就像角落中的蟑螂一樣,
永遠人人喊打、死不足惜。
但我跟你媽最後一次見面時,
她哭著跟我說,
如果不是為了能好好養大你,
她也不會選擇這種靠皮肉賺錢的工作。
不過,這世界也許一切都在改變,
但總有一件事情不會變。
過去那些狗屁倒灶的事,
隨時間流逝我早就遺忘了。
不過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
在迴盪著張信哲歌聲的房間中。
你說過希望我們永遠都像現在一樣,
只要兄弟之間感情不變就好了。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不會忘記你,
所以你就好好在我記憶中活在那一天裡,
好不好?
曾經我想要賺大錢、很多很多的錢,
想去哪、想吃什麼、都能隨心所欲。
告訴你,我賺到了。
我說過我要的財富自由,我成功了。
但,也失敗了。
我終於知道財富自由的重點不是財富、
而是自由,但我當時不知道這點。
我有了錢,卻沒讓我更自由。
原來你說對了,
有時候不變也許比較好。
最後,謝謝你,
也謝謝那段荒唐的歲月。
那兩個傻呼呼的小夥子,
一輩子的鋼筷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