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長大與快樂的平行線

　　煙的臭味燻 得加爾眼睛乾燥，風扇運轉的葉片將其擴散至屋內的各處，酒的味道甜甜的，加爾不想嘗試，卻直勾勾地盯著喝著它的奶奶，她泛紅的臉龐。 　　「……」翻閱中文字典，她並不理解裡面在說什麼，只看得懂幾個字而已，羅馬拼音倒是可以讀懂。加爾喜歡書的感覺、味道還有形狀，重點是，可以不用說話。 　　上午九點，奶奶出門打麻將，加爾會走到一樓，偷偷翻冰箱的飲料來喝，然後看字典和百科全書，裡面有加爾看也沒看過、同學之間也不會提到的東西。大王蓮花竟然可以載人，聖誕紅的紅色竟然是因為糖分轉換，這些知識，在加爾腦袋裡面迴盪，她第一次，稍微有「開心」的感覺。 　　「……」加爾看著窗外，想著： 　　『我想，親眼看那些東西，他們的大小、觸感、味道，我都好想知道。』 　　1-1 　　戳著幼梟的羽毛，然後搔搔牠們的頭，牠們就會舒服地閉上眼睛。但若是輕輕敲牠們的喙，牠們就會歪著頭，然後輕輕地咬咬你的手指。 　　「千，我們平時要上課，要怎麼養牠們啊？」 　　兩隻幼梟在雲雪頭頂，擠來擠去的，看起來似乎是把那裡當成巢了，正在睡著。 　　「我家有個空房，把那裡布置成牠們的生活環境好了。」千繡說著，然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口。 　　「喔……」正要撩起袖子的雲雪，被千繡的食指打斷。 　　「但是，要等上完課，放學之後才行，知道嗎？」千繡稍微皺起眉頭，囑咐道。 　　「呃、喔……」 　　將頭頂上的幼梟放到臨時做成的巢裡面，雲雪將千繡的房門再次關上。 　　「……」將書包像是貨物一樣拎著的雲雪。 　　「……」一臉淡定，乖乖地背著書包的千繡。 　　『真不想去學校。』 　　兩人同時這麼想著。 　　2-1 　　「……」 　　雅靜坐在高屏大橋下砂石區，兩腿一盤，雙手向前延伸，在做拉筋的動作。 　　「腳好痠……話說我到底走到哪裡了啊？高屏大橋？感覺不像行人可以走的。」 　　『但……高雄啊……』 　　雅靜躺平了下來，望著萬里的藍天，紅色的弧形橋體在她的眼中變得如此渺小。 　　「不不不，是他們看我才渺小吧，不管是小看我還是怎麼樣的。」 　　河流下游的淤積平原大多數都是鵝卵石，圓滑的地面能夠起到按摩的功效。 　　「至少，我還蠻喜歡的，嗯阿哈……」掏出了手機，雅靜摸著冷冰冰的機體，為了不讓手機電量耗盡，現在才重新開機的雅靜盯著螢幕反射自己的容貌。 　　憔悴的容顏，疲憊的雙眸以及下垂的嘴角，雅靜累了，但現在才剛要到高雄而已，還不能休息。 　　「不用你說……哈啊……」 　　手機開機了，有十二通媽媽打的電話。 　　「不負責任，哼。」雅靜撥出了電話，另一方則是馬上就接起來了。 　　「喂？母親，咋了？」 　　『唉呦，還說啥咋了，尋著妳那父親沒？』 　　「……」雅靜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後隨即說著：「還沒吶，俺找得可辛苦了，那臺灣縣的路標啊，別說別的，我啊，是真不熟。」 　　雅靜心想：『怎麼可能找得到啊，他可是已經死兩年了。』 　　『啊……給妳打電話也不接，妳啊，要知道，媽媽是關心妳知道嗎？還有要記得，給妳那父親……』 　　「呼……」將手機平放在手掌上，翻了個白眼，然後對著話筒說：「我知道啦，母親，您吶，就別擔心啦，我到了再打電話給您，這樣可以吧？」 　　結果，電話早就被掛斷了。 　　「……去妳媽的，算了，反正也找不到一個死人，我要回國了，回去中國，跟媽媽說爸爸早就死了。」 　　然後，有位女性向雅靜搭話：「所以，妳是外地人？」 　　「還什麼『贍養費要給我啊』，吧啦吧啦的，吵死人了。」雅靜站立起身，轉頭，馬上撞到了那名女性。 　　「……外地人都習慣走路不看路的？」她只是拍拍自己的肩膀，彷彿雅靜的身上有一堆髒污一樣。 　　「好痛！妳不會出個聲啊！還有！我身上才不髒！真是的！」雅靜摀著額頭，眼眶含淚地說著。 　　「（閩南語）哩，應該係中國郎吶齁？（妳，應該是中國人吧？）」用柴刀捧著雅靜的下巴，她鄙視地說：「（阿美族語）Kako caayay tamowanan.（我不喜歡你們。）」 　　「……妳怎麼不說話？啞巴？」雅靜按下了按鈕，時間停止了。 　　她左瞧右瞧眼前的女人，她有著黝黑的頭髮，綁著馬尾，連瀏海都往後梳了，深邃的五官黑到發亮，身上穿著相當具有民俗風的鮮紅色衣著，是阿美族女性的傳統服裝，耳朵上的掛飾則是阿美族的琉璃珠，腳上黑色的布被白色的裹足布固定，並沒有穿鞋。 　　「妳是……原住民啊……阿美族對吧？難怪，中文對妳們而言很難對吧？」雅靜再次按下按鈕，時間繼續流動。 　　「妳說——」女人正想砍下雅靜的頭。 　　「我知道了！妳也不喜歡臺灣對吧！」雅靜露出了狡猾的笑容，說道。 　　「妳是什麼意思？」 　　「又不說話，我在跟妳說話啦！」 　　「蛤？」女人將柴刀收起。 　　『這個外地人真奇怪。』 　　「嘿！我可是有臺灣血統的！才不奇怪呢！第一句話就罵人的妳才奇怪啦！」雅靜手叉腰，鼓起雙頰。 　　「……？」女人放低姿態，像野獸一樣繞著雅靜轉。 　　「野獸？不是啊，她是人類，別亂說話啊，作家。」雅靜看著天空，說著。 　　「！」女人愣住了，滿臉詫異。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中國人這麼說。』 　　「說什麼？妳本來就是人啊，幹嘛？還是說妳是什麼妖精之類的？」 　　「……」女人挺直地站起，然後單膝跪地，恭敬地說：「我的名字是琪維安•薩丁圖。非常抱歉，剛剛對妳做出不敬舉動。」 　　「又不說話，唉……算了，我有點忙，妳如果不想跟我說話的話，那我就先走了，我還要去找住處呢。」雅靜搔搔頭，然後直接走掉。 　　「……」薩丁圖思考片刻，在心裡想著：『聽得見嗎？這樣。』 　　「嗯，可以，怎麼了？」雅靜回頭，疑惑地看著她。 　　『您……要去的地方是哪裡呢？』薩丁圖依然維持著單膝下跪的姿勢。 　　「高雄小港，妳這樣不累嗎？可以站起來沒關係喔。」雅靜轉身，坐了下來，一手撐著下巴，看向薩丁圖。 　　『您要搭車去是嗎？應該問，您是怎麼來的？』 　　「我是走路來的，腳可痠了。」雅靜發出悲鳴。 　　「走路……？！」薩丁圖想著：『從鵝鑾鼻嗎？』 　　「喔？妳知道啊，真厲害！對啊，走了超久的啦！」雅靜兩手撐地，仰頭大笑。 　　「……」 　　眼前的女孩，不知道為什麼，讓薩丁圖非常感興趣。薩丁圖想看看，看看這女孩會做什麼，直覺告訴她，她會帶給自己很多不同的體驗。 　　「意思就是，妳願意當我的同伴囉？妳討厭世界嗎？」 　　『世界？』 　　「對，我想把我討厭的人都殺掉，討厭的事情都毀掉，妳要一起來嗎？妳叫什麼名字啊？」雅靜思考了一下，然後說：「啊不對，在那之前，我好睏喔！妳有車嗎？我想睡個覺。」 　　『有的，我正是看見您在這，才想來看看。』 　　「好，那go go！先睡覺！其他東西等等再說！」雅靜朝岸上，也就是馬路走。 　　「……真是特別的女人。」 　　薩丁圖在其身後，依然在觀察這名少女。 　　3-1 　　「加爾妳啊，喜歡什麼東西呢？」 　　藍色頭髮的男孩蹲在加爾的桌子前面問道。 　　「……」滿臉羞紅的加爾，做著把書包課本拿出來的分解動作，她的心跳好快，不是恐懼和害怕，而是興奮卻有點緊張。 　　而窗邊，學務主任 ，就是姐姐的朋友薯餅，則是戳了一下加爾的臉頰。 　　「嗚呀！」發出了小聲的尖叫聲，吸引班上同學注意的加爾含著淚，用小小的拳頭打著薯餅。 　　「哈哈哈哈哈，妳真的好可愛，哈哈哈哈哈！『嗚呀！』是嚇到了嗎？哈哈哈哈！」薯餅笑得合不攏嘴。 　　而在班級門口站著的，則是麗茲緹，她向老師鞠躬道歉：「（法語）Je suis vraiment désolé. Je n'aurais pas dû dire de telles choses. S'il te plaît, pardonne-moi.（真的對不起，我不該說這樣的話。請原諒我。）」 　　「（法語）C'est bon... mais vous n'êtes pas obligés d'aller en cours tous les deux?（沒關係……不過妳們兩個不用去上課嗎？）」老師今天梳了長直髮，看起來格外貴氣。 　　「我是學務主任。」薯餅說著。 　　「我是特教生，不用考慮成績。」麗茲緹摸摸加爾的頭。 　　「（法語）Ça, c'est tout... Mais notre cours doit continuer... Vous voudrez peut-être l'éviter pendant un moment.（僅此而已……但是我們的課程必須繼續……妳們可能需要迴避一下。）」 　　「OK，放學見，加爾。」 　　「那，之後再見了，加爾。」 　　兩人都走掉之後，藍色頭髮的男孩驚呼地說：「妳的人緣真好啊！怎麼會認識她們呢？」 　　「……姐、姐姐的朋友……」加爾羞紅著臉。 　　「（法語）FUZI, Nous devons aller en cours, regagner vos places.（弗茲，我們得去上課了，回到座位上。）」 　　「嗚嗯……」加爾趴在桌子上，臉頰熱呼呼的。 　　加爾，不喜歡被關注的感覺，這樣的關注很害羞。 　　加爾喜歡學校，因為學校有同學，同學讓加爾很開心，可是仔細想想，加爾沒有和任何人說出「我們是朋友」這句話，加爾有朋友嗎？ 　　不知道，加爾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好多好多，刺痛和矛盾的感覺倒是一直刻印在加爾心裡。 　　「我覺得妳有自閉症欸，要不要去看醫生。」 　　這句話，是奶奶開玩笑的一句話，但加爾銘記在心裡，她記得，記得一清二楚。 　　放學的時間很快就到了，加爾和姐姐在家裡。明天，又是週末。 　　「……」 　　風扇的運轉聲有些吵雜，嘎嘎作響的，時鐘的走速是一秒一步，加爾知道這些，但加爾低著頭，不對，是看到自己低著頭在寫作業。 　　「？！」加爾嚇了一大跳，看著姐姐，眨眨眼。 　　「幹嘛？不會嗎？我教妳？」姐姐湊向加爾，然後看著加爾在寫的紙。 　　「……」 　　「這是認養人的回函，只要抄我的就好了啦，怎麼了？不想自己抄嗎？」姐姐一臉「這種事情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表情，然後走回原本的位子。 　　奶奶還沒回家，奶奶通常晚上五點才會回來煮飯，四點到五點，是寫作業的自由時間。 　　「……」顫抖的雙手扶著桌子，不知道為什麼，加爾有點怕怕的。 　　原子筆在白底紅框的信紙上劃痕，痕跡跟加爾身上的傷疤一樣，藍紫色的墨水從滾珠劃過之處流出，筆芯內的液體也跟著慢慢減少。 　　解離，指的是一種心理狀態，情緒上抽離，亦或是在做事時不是由主人格去做，事後完全不記得自己做過這件事情，這就是解離。較常發生在經歷重大事件過後的人們，在回憶起事情時能用「好像是別人的事」一樣的語氣說出口一樣，那是人類的自我保護機制，將感覺與回憶隔開。 　　加爾並不知道什麼叫解離。 　　寫完信後，加爾提早了一段時間去浴室洗澡。在洗澡前，她又開始了，對話時間。 　　『你在這裡做什麼，我要洗澡，快出去。』 　　『我沒辦法出去啊，我是妳，妳也是我，而且，妳又不愛寫字，寫字醜會被打對吧？我來幫妳吧。』 　　『……』 　　寂靜無聲。 　　只有蓮蓬頭的水聲與排水孔的聲音。加爾站在流水下，她總是洗最高溫度的水，皮膚的刺痛感和紅通通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麼讓她有點上癮。 　　「伸縮自如的——橡膠機關槍！」 　　她會在洗澡的時候模仿喜歡的漫畫角色，和一些看過的電視節目人物。 　　就如同，自己解離成他們一樣。 　　1-2 　　墨綠色黑板上，有著一格一格用於學寫中文用的白色方格，但大多數老師都會忽略掉，畢竟，這堂課是英文。 　　「下週要考的是今天學到的前十五個英文單字還有片語，有問題的自己舉手。」有著墨綠色挑染的女老師推了推眼鏡，在講桌上放下粉筆。 　　「有的，老師，下週我會請假，我明天直接找您考可以嗎？」千繡舉起手，然後一臉嚴肅地說著。 　　「明天嗎？妳背完了？」老師有點震驚，但定睛一看，隨即說道：「妳的話……不考都沒關係啦，都保送臺灣大學的人了，請假，隨妳請，我們下課。」 　　「啊，老師。」千繡叫住了準備離去的老師。 　　「又怎麼了？」不耐煩地老師看向另一位站起來的同學，說道：「怎麼了，妳又是要去比什麼國家賽事要請公假啊？」 　　「沒有，我要請事假，和千一樣，明天找妳考試。」雲雪滿臉笑容。 　　班上同學倒是滿臉驚訝。 　　「唉……好好好，只要有寫假單就好，明天中午來找我考試，範圍是第三課的一到十五個單字，還有三句片語。下課了，拜拜，有事自己找我。」 　　語畢，老師離開了教室。 　　「欸欸，妳們下禮拜要做什麼啊？」坐在兩人身後的男同學用沒推出的原子筆戳雲雪的背，然後說道。 　　「喔，爸爸有事情要找我和千繡，大概會請個……」雲雪手指比了比，現在算著。 　　「大概半個月吧。」千繡轉過身，說著。 　　「欸！妳們是要出國喔！半個月欸。」 　　「半個月，真久啊。」 　　在千繡前方的女同學推了推眼鏡，然後說著：「欸對，楊千繡，妳上次不是被那個五班的告白嗎？結果呢？」 　　「拒絕了，我對傻子沒興趣，他只是想要有個可以炫耀的對象而已吧。」千繡收起英文課本，然後說著：「之前是樂隊指揮，然後是學生會長，現在是我，再來大概就是柯雅了吧。」 　　「咦？誰是柯雅啊？」 　　「隔壁班的，有個新住民，她很漂亮，而且身材比我好，一定會成為那個人的目標吧。」 　　說人人到，柯雅身旁跟著的，正是和千繡告白過的男生。 　　「那個傢伙——」雲雪撩起袖子，想衝出去。 　　「等等，他又沒幹麻，只是想跟漂亮的人做愛而已，男人其實很可憐的，為了做愛要求偶，還要和對方培養感情，好不容易在一起做了之後，還要想著怎麼劈腿，這可比核分裂複雜多了。」千繡說道。 　　「可是！」 　　「和我告白什麼的……就像是撒網捕魚一樣，抓不到也無所謂，我又沒損失，不用生氣也無所謂。」千繡伸了個懶腰，調整了一下眼鏡。 　　「千繡同學，總是這麼冷靜呢。」女同學這麼說。 　　「那只是因為妳們經歷的，都在我的意料之內而已。」千繡起身，然後說著：「接下來是電腦課，走吧，要換教室，現在走剛好能在打鐘時到。」 　　「好，走吧。」雲雪踏著愉快的步伐。 　　「電腦課這次說要帶書，妳的呢？」千繡看著雲雪，扔出一本綠色的電腦課本。 　　「嗚喔！謝啦，千。」 　　「下課要還我，那個是備用的。」 　　千繡與雲雪走出門後，坐在其前後的兩人，才緩緩起身，雙唇交疊，然後牽著手，說道：「她們兩個默契真好。」 　　「對啊，我們也趕快去吧。」女孩小跑步跟上千繡雲雪，男孩則是跨大步伐，慢慢地跟上。 　　4-1 　　「（義大利語）Cosa stai facendo? Questo è il nostro nuovo prodotto, lo sai? Sai quanti soldi perderemmo se questa cosa fallisse?（你在幹什麼？這是我們的新產品，你知道嗎？你知道如果這件事失敗我們會損失多少錢嗎？）」一位穿著吊帶褲和棕黃色襯衫，下半身是卡其褲與尖頭皮鞋的光頭男子，對著米蘭諦罵道。 　　「（義大利語）Sì, mi dispiace, mi dispiace di aver commesso questo errore, dammi un giorno e risolverò il problema.（是的，對不起，對不起，我犯了這個錯誤，給我一天時間，我會改正。）」米蘭諦脫下藍色的羊毛針織帽，然後九十度鞠躬道歉。 　　「（義大利語）Allora vai veloce! Fretta! Davvero... hai incasinato tutto! Se continui così ti licenzio! Idiota!（那就快點吧！趕快！真是……你把一切都搞砸了！如果你再這樣下去我就解僱你！笨蛋！）」他戳著米蘭諦的頭頂，然後回到自己的辦公座椅上，大吼：「（英語）GO! I said get the fuck out of here!（去！我說他媽的快從這裡滾出去！）」 　　米蘭諦聞聲，立刻推開玻璃門離開。 　　「看看他，那個笨蛋，在我的玻璃門上……哈啊……留下他媽的……垃圾指紋……」男人慢慢地進入夢鄉，深深地睡著了。 　　而米蘭諦，則是將報告丟進垃圾桶裡，然後來到樓梯間的緊急逃生出口，用盡全力踹了水泥柱一腳。「好啊……你就睡到餓死，我下班之後會把你切成一塊一塊，扔下大海餵鯊魚的。」 　　然後，米蘭諦走出了逃生出口，遇到了同事，他面帶微笑地說：「您好，辛苦了。」 　　同事沒有理會他，而是講著電話下樓。 　　「……」依舊面帶微笑，米蘭諦的心跳慢慢地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