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過去了，春天來了。馬戲團跟著季節一起遷移，從童話島中部出發，沿著山脈、穿過湖泊、翻越雪原，把歡笑與掌聲帶到各個村鎮。團長滾滾總是會在抵達前幾公里開始冒熱氣，一邊轉動自己那雙小圓眼睛，一邊大叫：

「準備好啦！我們的明星搞笑馬要登場啦！哪裡有呦呦，哪裡就有掌聲！哈哈哈！」

而觀眾也沒讓他失望。無論走到哪裡，只要呦呦一出場、裝傻摔跤、鼻子頂錯東西，笑聲就會像爆米花一樣從觀眾席爆開。有一次，他甚至在表演中裝作不小心把自己的尾巴當成繩子拉，結果整匹馬翻了一圈，觀眾笑瘋了，團長滾滾差點笑到裂口。

掌聲如浪，歡笑如雷，可是呦呦的心卻越來越悲傷。

每次演完一場，牠都會默默地躲進後台的帳篷，洗掉臉上的彩妝，換下花花綠綠的圍巾，靜靜坐著。帳篷外是煙火與樂聲，帳篷內卻安靜得像一口深井。

有時候牠會偷偷唱一小段歌，但那聲音很輕、很短，像怕被誰聽見似的。

「你不快樂，對吧？」黑熊有天坐到牠身邊說。

呦呦沒回答，只是抬頭看著帳篷頂，說：「你有沒有過這種感覺？明明大家都喜歡你，卻還是覺得自己好像不是自己？」

黑熊點點頭：「有。尤其是在我穿裙子表演的時候。」

呦呦笑了，因為牠知道黑熊是男的，但牠很快收回笑容：「我其實……不想再裝傻了。我想唱歌。可我一唱，大家就笑；我摔倒，他們才鼓掌。我搞不清楚，到底是我不夠好，還是我根本就走錯了路。」

黑熊拍拍牠的肩膀：「有時候走錯路，才能知道哪條是對的。」

那天晚上，呦呦失眠了。

牠聽著外頭星星掉落的聲音，一顆接一顆，像輕輕敲打玻璃的雨點。那是牠小時候最喜歡唱歌的時間。牠突然想起自己最初唱的那首歌，那首連自己都不知道名字的旋律，像風、像霧，像星星在移動的聲音。

牠忍不住再唱了一遍。

這一次，聲音沒有顫抖。它像被悄悄喚醒的某個舊夢，從呦呦的胸腔緩緩升起，然後飄進帳篷的縫隙、夜的縫隙、心裡的縫隙。

唱完後，牠哭了。沒有聲音的那種哭，就像眼淚早已被破碎的心吸乾，光是填補心的裂縫都不夠用了。

第二天，呦呦收拾了行囊。

牠沒有告別。只是把那頂表演用的紅帽子放回行李箱裡，輕輕合上。牠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了馬戲團的帳篷門口 —— 不是寫下來的，而是留在那些曾經笑過、翻滾過、揮汗練習過的地方。

牠沿著早晨的霧氣離開，走向未知的方向。

馬路邊，一輛咯吱咯吱的老爺車停在沙地上，冒著細細的白煙。車旁坐著一頭騾子，正在喝水，看起來一臉無奈。

「車子拋錨啦？」呦呦走過去問。

騾子抬起頭，眨眨眼，然後點頭：「第五百次拋錨了。」

「這輛車還真固執。」呦呦說。

「我也是。」騾子笑了一下，「你呢？也是固執的那種？」

呦呦沒回答，只是把水袋遞過去：「喝一口吧。這裡風大。」

騾子喝了一口，然後望著牠：「你的聲音很特別。」

「你怎麼知道？」

「你剛剛走過來時，腳步聲像節奏，鼻息像旋律，眼神像一首歌。我不是普通的騾子，我懂這些。」

呦呦第一次對這樣的話沒有警覺，反而覺得安心。

「你從哪裡來？」牠問。

「從一個叫『誰也不喜歡』的地方。」騾子說。

呦呦愣了一下。

騾子淡淡笑著：「我媽媽是馬，爸爸是驢。他們很相愛。但馬群瞧不起我，說我是不中不西的怪胎；驢群也不要我，說我太安靜，沒有驢的熱鬧。所以我就走了，一邊旅行，一邊找……一棵會說故事的椰棗樹。」

「椰棗樹？」

「是啊。聽說太陽下山後，它會低聲說話。每次說的故事都不一樣。有時是關於一顆紅色按鈕的冒險，有時是會說七種語言的影子，還有一次，是一隻會寫詩的螞蟻在流浪。」

呦呦靜靜聽著，突然覺得，這些故事比掌聲更真實，比歡笑還溫柔。

「你要去哪裡？」騾子問他。

呦呦想了一下，說：「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想回去。」

「那就一起走吧。」騾子說：「不一定要去哪裡，但可以往前走。」

「你的車壞了。」

「走路也行。反正旅程不是目的地，是路上的故事。」

呦呦看著騾子的眼睛，清澈、溫柔，有點像那晚的星光。

他點點頭：「好。一起走。」

於是，一騾一馬離開了塵囂的城市、五彩的帳篷與破碎的掌聲。他們走在夜色之中，走在風聲之後。

那天晚上，風很輕，星星很亮。牠們不說話，任腳步聲在沙上寫詩。沒有觀眾，沒有舞台，沒有評論，只有兩個孤單又誠實的靈魂，朝著未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