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捕蟲草的人

「牠們這麼安靜，幾乎動也不動，你怎麼知道牠喜歡你呢？」我盯著擺在我教師辦公桌上透明箱裡的角蛙問道。

「……嗯，牠會跟我玩」小Ｅ小聲得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這樣，從桌子，跳到我的手上」卻平平抬起他胖胖的手臂，向我示意。

小Ｅ有高功能自閉，最喜歡人以外的生物，越安靜的、排名越前面：角蛙〉甲蟲〉狗狗，粗略是這樣，除了媽媽生前養的三隻狗，和父親之外，家裡生物多得跟動物園似的，卻十分寧靜。

「老師，我想送你一個我養的寵物」，學期結束之後我也要卸下高一導師的職位、到下一間公校，臨行前這個安靜的孩子，第四次特地進來跟我說話，第一次是告訴我周日是母親的告別式，第二次是問我能不能帶角蛙來學校陪他上課（還跟我強調牠們很乖），第三次是向我介紹他每一隻角蛙的照片，以及媽媽最喜歡的那隻。

我腦中快速閃過角蛙、甲蟲、蜥蜴等畫面，盡量不動聲色地回答：「不用啦，你的好意老師很開心喔，我怕自己無法照顧好牠們……」

小Ｅ笑了，有點得意地挺起寬闊的胸膛告訴我：「放心，牠們很好照顧的，我想給妳一棵豬籠草，明天我拿來，放在這裡、放你桌上，它們是我繁殖的，一棵分成好幾棵，拿一棵給妳......」

「不用不用，真的，不管動物植物，我都沒辦法養」我邊笑邊揮手，心想，豬籠草就是那種捕蟲植物吧，果然也是「安靜的生物」，是小Ｅ喜歡的類型，我越想越覺得有趣，沒想到多年後我完全無法像淡忘其他學生那樣忘了他，早知道，應該鼓起勇氣收下他的捕蟲草，學著照料。

「小Ｅ今天上學還好嗎？」新生訓練當天媽媽打我手機來問我，因為是特殊生，我把手機交給小Ｅ跟媽媽談話；不久，她又打來叮囑我：「老師小Ｅ的悠遊卡沒帶，請他放學後直接到醫院好嗎？這樣說他就知道了」不知病情嚴重性，只知道媽媽住院的我心想：這家長這麼擔心，以後該不會是常態吧，有點冷淡地回答：「好的現在活動中在忙，我等等會轉告他」這是她昏迷不醒之前最後一段話，之後她就因癌症復發急速惡化、病逝了，然而這竟是小Ｅ告訴我媽媽告別式在週日，我主動打到家裡慰問時，他父親才告訴我的事。

那是我第一次參加告別式。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小Ｅ激動地紅著眼眶、學父親朝每個來賓鞠躬答禮。

當年的我本質上像個涉世未深的孩子，生理上還是個處子，職務上是導師，一個人一大早站在二殯蒼白冰涼的毛毛雨中看著我的學生，陪他掉淚不止。

心理上，應該是從那時候開始，成為了不是母親的那種，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