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掛鉤的人

我盯著耶穌的手心很久，那裡有雕像師畫上去的紅色塗料，因為耶穌是假的，交叉成十字的木片慢慢腐朽，只有鐵釘是真的，象徵人世的苦難，可以活活把神聖的存在折磨至死。

小小的釘子，對抗引力、承受沉沉的重量，無法自主站立的東西於是得以倚牆懸示。比方說，砍下獵物的頭，製成標本，保有牠望向遠方的眼神，欣賞那份想歸去卻無以實現的渴望，在晨光中燃起、夜晚消逝，周而復始；或者憤怒，在棕熊無聲張開的口中；同理可證，藍鬍子的房間必然是如此的，那些永恆的愛人，依然飄浮在空中的髮絲、隨時可能落淚的雙眼、微微皺眉詰問的表情…… 真殘忍，我們旁觀苦難而暗自慶幸，折磨美麗而感覺強大。擁有一堵牆就能輕易把昨日輝煌掛起，抬升想像中的偉大自己，在示現的夢與逐日的影子底下老去。

於是，有陽光的時候最好，掛鉤與我與無形的我的夢都在牆面彎曲身影、長出時間，伸懶腰一般向上，後又垂下，謙卑的姿勢，當我掛滿所有冬日大衣的黃昏，像是熱鬧過後，大夥紛紛離席、又圍站在門廊道不捨；或透明的慾望，當我掛滿各色蕾絲內衣吊帶襪的黎明時分，晨光先是溫存絲線的邊緣，立體的撫觸，然後露水蒸發氤氳如半夢半醒的性，試探與被試探的濕潤，沉沉睡去再為咖啡醒來、穿上掛鉤的一件、兩件，被脫掉又一件，果汁嘴唇、可頌朝陽，離開前拎起掛鉤的帽沿；或者自厭的浪費，下班後一路買回的零食連同提袋，三三兩兩、五六七八、十九二十九，掛滿一屋子保存期限很長的食物，跟我一起呼吸、一起度日。

當我擺落所有令人更孤獨的關係之後，久久還是看見一次，掛鉤上坦露胸膛、攤開雙臂且低下頭顱的凡俗肉身，一邊擺動光影一邊從牆面分離，伸出淌血掌心朝我走來。

自小習得，我會輕聲對他說：「不痛，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