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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無一刻如此期待夏日。當陽光將街區都照亮時才會發現,原來有種寒冷是無論留下多強的曬痕都無融解,結在指骨表面的霜。搓著手的時候都要小心控制力道避免肌肉從骨脫落。常常在被窩裡醒了,看看窗外還是夜的模樣,發現原來讓自己醒來的不是鬧鈴而是不知道何時開始打顫著喀喀喀的臼齒,才忍不住偷開了一小時的暖氣。就這樣一夜冷醒了兩三次。還只是三月。

  不過沒辦法,室內手揮到暖氣出風口吹不到的地方,就只剩下淡淡涼涼,事不關己令人氣餒的空氣。無課的空檔就只能一大早出門,拉好風衣試著小步小步奔跑暖身。路過的歐巴桑錯身時自然地用大阪腔喊著早安呀的招呼,卻沒看向自己。剛開始會狐疑著回頭,直到確認街道已經沒有旁人,才漸漸開始察覺大阪的人們,招呼時會等到錯身而不是面對面時。有時就算離得很遠,比如說在街的另一側,錯身時也能聽見他們朗讀著,像是自言自語的問候。

  入學考的那天早上看見學妹前夜傳來的,日本法學名詞翻譯問題。想想很難回想起對應的用語,甚至可能是台灣法沒有的概念。等待整點前,不得不坐在教室外長椅上的時候,開始逐個逐個搜尋網路解釋。網路上的解釋雖然簡陋,只有渾似補習班給出的長串專有名詞拼湊、缺乏論理的解疑,適合應付問答題的那種,至少對照一下應該是正解了,但只在對話框裡留下了些一團亂的回答與在大阪的焦慮。中午結束筆試翻出手機,慢慢沿著阿倍野走回西成的宿舍時,才讀到後續。

  阿倍野午時太過寬闊的街區,被附近高樓稍稍遮住的日照,在平整的柏油路面變得刺眼。市電軌道在路中留下漸漸脫水的擴大的土色,住宅區的櫻花成了附近唯一的濕氣。騎樓下上班族與冬季西裝外套底下,學生們的腳踏車在柏油路前不合身的起步。我邊走邊讀著,偶爾在等紅燈的時候簡單戳著因為強烈陽光反射背景商業大樓的手機螢幕,不時停步將畫面舉到眼前,才勉強看出原來是微弱的光拼湊成的字體。幾次,腳踏車上的大阪市民毫不介意地扭著把手從身後超車溜下長長的,住宅間的斜坡。

  一開始是關於留學的簡單問答,走沒幾步後又變成聊起以前在法學院時,日文特訓班的同伴──大學部畢業可能會去日本的同學和離開學院到外地升學的同學種種,聊著說不定哪天大家會在日本齊聚吧,努力留在日本也好(啊,努力)。還有結尾,要好好成為地陪好姊妹,學妹說。這些傢伙,忍不住伸出兩指抵著雙眼眼窩苦笑,卻好像有什麼失血好久了的器官終於被縫回。

  以前相處的時候,每日每日清晨六點上課的日子與兩次暑期在北海道的日子,都很難讓人意識到。就只是單純的,比家人還長時間的相處──嬉鬧、苦讀、聊著對未來很難言盡很難改變的無能為力,與天還未光已經在一張一張方桌拼湊成圍籬後,因為發音或是文法錯誤,或是未全清醒的胡言亂語被老師罵得狗血淋頭的早晨。北海道修習時也是,共遊、翻譯與結伴超市採購。自己總任性地假日獨自搭上電車搭往或許有什麼景點的路線,這些印象都太讓自己太高估了對異地適應的能耐。以為在別的地方,能在一日冒險結束時再次看見某些熟悉的人們,也是極為平凡的日常。

  大阪周末越來越冷的時候,醒來時乾燥,發癢的雙肘,都會在拉起衣袖用指尖搔破時掉飄下白末,在牛仔褲上留下細細的灰。很難忍住不盯著那些卡死在纖維間拍不去的的顆粒,像是某種堵住縫隙的白霧。好像要是看穿霧,就能更清醒地回想起台灣在五點五十的機場,抱了抱家人,捏緊怎樣都很難抓穩的護照走過海關前的記憶。回想原來是這麼艱難的事,明明更久更久前的回憶甚至輪廓或是配音都是沒有沙啞的。始終很難描述這些情感,對人,就連坦白都如試圖描繪從未見過的幽靈,幽靈的手指與幽靈的眼神,還有幽靈哭的方式。雖然自己還是那個無法穿越人與人間迷霧,只能單純模仿著玻璃後人們嘴型對白的人…...或許其實是物。友、親、情,仍是太過太過巨大,用一生也無法探究全相的神。

  一個人在宿舍的時候總是太過清醒。清醒地聽見走廊上的歐巴桑們或是隔壁街道,居民們有點宏亮,慢吞吞的,拖得長長的問候。更多時候是清醒的,消防車遠遠傳來的汽笛與火災廣播。開始不能不開著筆電,就算是讀書的時候。隨時等著接住漸漸從指甲縫隙和眼窩間滿出的焦慮,有的是對未來,對好像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做到啊的自己,有的是對以前騎著快車到市場前的模樣。雖然可能接住的是嘔吐。

  不過不知為何,聊完天後卻開始有點期待,哪天可以真的在異地重新遇見熟悉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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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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