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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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南
  「同學們知道大阪的南嗎?」上課時老師雙手捧著整疊的新聞問。
  這時才想起在地下鐵站台時有時會見到寫著「南還是北」的廣告,但卻從來沒有細想過其中含意。如果南意思是大阪市之南,會是指住吉或是更南的堺市嗎?剛胡思亂想間,老師又說:「最近南很受觀光客歡迎哦!」那顯然就不是了。無論自己如何回想,住吉大社與晴明神社附近,那些牽著大狗的市民與向著溫吞大狗打招呼的市民,還有嗡嗡聲中剎車進站的市電後,扶著車門慢慢下車的長者。幽靜的住吉很難想像被觀光客淹沒的模樣。
  「是難波、心齋橋嗎?」已經在大阪待了半年的同學說。「沒錯,」老師立刻回答,「沿著御堂筋,心齋橋到難波這段地帶就是大阪人所說的『南』。至於『北』自然就是御堂筋北端的梅田了。最近南超過商業繁榮的北,變成外國觀光客最熱愛的景點哦。」
  這下子突然都明白了。
  之後趁著學期空檔來到了南。南與北剛好各有河川經過,這麼說好像有點奇怪,因為水都大阪到處都是河流。經過河總有種體會,或許是因為生活在水都,大阪人無事習慣面對河水。每次在河邊時都能看見大阪人在河岸座椅前,通常是閱讀,上班族的話會點著菸或是拎著啤酒罐出神,有時也會見到歐巴桑打開午餐盒,一口一口翻撿。河岸幾乎都都能見到座椅,偶爾能看見自由入座的標語,市府想來也深知此地的慣習。
  低窪的大阪或許古時也曾經是內海的緣故,靠近河時偶爾會傳來黏黏又刺鼻的鹹味,讓人誤以為回到了熟悉的港。而更接近港的道頓堀川,不用完全走到河堤旁,空氣裡自然傳來淡淡的海的氣息。
  上午九點半,還不是營業的街道,大部分商店還隱藏在。偶然經過間咖哩屋,小小的店正敞開所有的窗門。積雲的影底未點燈的店裡,歐吉桑圍裙底下,握著掃把、彎著腰,在滿店四腳朝天、倒扣在桌面上的椅子堆間,毛尖仔細挑過每一道地板的木紋。
  道頓堀川準確來說不是只有海的味道。這裡的步道始終漂浮著被菸味、無數難辨的醬料味與炭焦味已經沉積太久,彷彿無論如何清洗都無法沖散的氣味,走到無人的角落時就更加明顯了。即便這樣,靠近上游日本橋,遊客還沒開始從下游蔓延的那側,仍然能見到老市民坐在岸旁座椅上,對著川水在大腿上攤平半邊文庫本,蜷縮的側影會在扭著脖子時露出埋在胸前的半禿前額。不過雖然天氣預報是放晴的日子,昨夜雨後的雲層仍未散去,文庫本密密麻麻的印刷體在陰天底下字跡會長出灰灰霧霧的菌絲,讓人難以穿越過紙纖維,完整進入故事。太美好或是太糟糕的天氣都讓人難以進入故事,都不是適合讀書的日子。但即便這樣,歐吉桑仍執拗的壓著紙本,不時不耐煩的抖抖後腦,大力梳起頁緣,彷彿正費力忠實於某種堅持過無數回的日子。
  平時看起來總是散散漫漫的大阪人,意外常在不起眼處透露執著的一面。那麼河岸前一頁頁翻過文庫本的老市民或是對著川水飲酒的上班族,或者是像這樣,也許已經有數十年都是忠實清掃小店的老人,他們正忠實於什麼?想了很久,或許只是,當我們忠實於某種意義時,那些不得不妥協的現實前,很多事物就仍不是被輕易改變的模樣。
  譬如,記憶中永遠的港與永遠的夏。
二、北
  兩個月裡已經是第三次來到中之島。
  是第二大城的緣故吧,大阪的景點假日裡不論哪裡都是遊客。所以自從無意間步行經過,發現中之島後,後來無事時總不自覺搭上地鐵,在中央公會堂前待一個上午吹風。六月大阪入梅以來難得放晴,沒太多選擇,自然又到了中之島。前次來時正巧遇上市民祭,一隊大學生穿著白服,在坐滿市民的臨時舞台上,遠遠的,還是只能看見少年少女纖細的雙臂與袖角舞成一圈一圈白暈時,就能聽見領頭的男子接過麥克風後朝氣蓬勃的模樣。
  土佐堀川前車潮從來沒有少過。不過意外的,從跨過地鐵站出口斑馬線起,站裡的廣播彷彿已經是中之島最後能聽見的聲音。
  城市當然不是真正的無聲。不過也只有在走近時,才能不多不少的剛好聽著車潮的引擎聲與上班族們捲著袖子、雙手插在口袋裡的細語。大阪人不論近處有人時無人時總是侃侃演說著,卻總羞怯的讓闡述在結尾只嚥下模糊的嘟噥,總覺得是希望有人聽見卻又不希望太多人看著自己,又或者其實演說的對象只有永遠不變的大阪城。我站在斑馬線前,退了幾步,那些聲音就全聽不見了。取代的則是細細漫出人行磚的沙啦沙啦水花。水花間失語的講者們忿忿揮舞雙手,又重新加入人群。
  或許是因為北的川水,在低沉的土佐堀川水前一切都是沉默的。
  慣例沿著中之島繞了一圈。踏出公會堂後,忍不住坐在堂外那片河堤,正對著階梯。公會堂外麻雀一蹦一蹦經過自己鞋尖前,幾乎是自己輕輕踢出腳尖就會碰上的距離。是自己抱著膝蓋瞇眼的樣子,所以沒有戒心嗎?但這些小動物們在自己印象中,與鴿子或是烏鴉不同,常被老家大人們戲謔稱呼對待,總是躁動又怕生的存在。
  大阪麻雀卻不懼生人,後來就連其他麻雀也接連從自己身邊經過。前一日在學校教室裡時也是。春季學期結束的會考前,在午時無人的教室裡推開窗,靠在窗台吹風的時候,麻雀第三次又飛了進來。第一次時還警戒著朝室內啾了幾聲,後來的幾次就直接無視起近在窗邊的自己,對著教室裡張望了幾眼,大膽跳下地板沿著走道巡視起整間教室,確認真的沒有食物碎屑後才重新躍上窗台,向窗外飛去。
  坐了一陣子,午後中之島反而完全放晴了。藍天底下公會堂後沿岸與高架橋後的商業大樓一下子全湧進視野。太過巨大的藍底下,附近美術館的歐吉桑歐巴桑們慢慢地走出館外,一下子縮成了小小的靜止不動的圖像。新與古這下全混在一起,卻又無法感到違和。大阪大概就是這樣難以言明的城市。古老與時髦,城與町,河與海,既都是卻也無法全然涵蓋。只能晦澀隱喻著時代在這座城市裡,沙啞的不多不少的走調。如幾日前在地鐵入口,戴著墨鏡、醉醺醺的歐巴桑,雙手在空中撥著無形的絃,悠悠對地下道唱著直走過閘口都能清晰聽見隧道裡顫抖的、近在耳邊的老調。
  沿原路離開時,河岸邊歐巴桑們戴著老花眼鏡,在大腿上翻開畫板,畫著對岸的住友村。雖然龍山石造的土黃色厚重外觀在白紙上還只是淡淡、幾乎看不見的鉛筆線稿。低頭時正好河裡汽笛「嘟-」響起,大阪府警的快艇,緩緩推開無波的寬闊川水,消失在河的另一頭。經過橋時,單車白襯衫男子捲著袖子,在販賣機前停下腳踏板,雙臂靠在握把上滑起手機,就這樣一直到自己完全看不見背影時都還停留在原地。
  是說麻雀在大阪到處都是。有些地方,像是大阪城,甚至塑著一隻一隻銀色的麻雀金屬像併排在路障上。是為了輕易到來又離去的種種,還是是始終在這裡等待著的──不過我要回去了,雖然應該還會回來。想著剛踩著公會堂裡的階梯下樓離開時,誤入室內的麻雀撞上花窗玻璃後,小小地縮在樓梯間歪著頭困惑的模樣。當時自己站在樓梯下,抬頭看著麻雀又撞上另一頭的玻璃,默想牠到底是怎麼飛進來的,或許牠再一下就會找到開著的窗。又或許,
(或許你會願意,陪我到遠方的遠方。)
三、神
  你總是自己一人,教授以前總瞪著眼說:要合群啊。
  結果,自己還是獨自搭上電車。
  總感到自己總是半夢半醒。生活、課堂或是鬧區時都是。當然是清醒的。只是日常裡常有一瞬間對當下的時間起疑,日曆、日夜或是時針,總感到無數重複回放的日子裡似乎有某個特別的日子無意識間遺落;有時是回想起某個開心的畫面時,明明是真的,真的能被如錄放機般倒帶的畫面,卻想不起確切的、不是只是在日期間夾縫存在的數。
  也許聲音是讓自己混淆的理由。車站前人們的聲音,一開始還能清晰聽見像是到站了喔親筆的手寫或是西裝蠟化的領口漏著幾點抵達的墨,原子筆的氣味。但一過大廳,越來越多、十幾二十幾種聲音在胃裡與舌尖間,在不同音域裡共鳴,空間就變成忽濁忽稀、被鞋印抹著沙沙聲的泥濘。閉眼睜眼間,世界在無意識間又朝向了某個向度偏離。原來的瑣事,煩惱的種種,重新回溯時眼前卻是想不起何時發生的,毛孔周圍一點一點殘留的瘀青。
  直到一日慢慢穿越商店街未營業的上午,街外被豔陽沸騰的強風混著街磚汙泥味與烤過的樹葉氣味向自己吹來時,忽然想起現實是有味道的。後來嗅覺就成為了支撐現實感的藤。
  但現實究竟是什麼。有時盯著飄著淡淡雲的天空,現實是無限的無聲上午;讀小說時,現實是銀幕裡的國會廳;課堂談論、演說時,那些令人驚訝原來自己是能如此開口時,現實是不在這裡的,窗外隔著玻璃飄著沙沙澀味的梅雨;巍巍顫顫的大阪口音已經先了一步,在歐吉桑歐巴桑們托著彼此的肘前踏進車廂,道謝著接受讓座時,現實又是,我所不能體會的時間。
  電車車廂,冷氣夾雜淡淡的人們的體味。但味道也是,混雜太多,後來只剩殘存在鼻腔裡的割痕。同樣的氣味持續沒多久,區間車的車門又開了,車掌頭探出窗,向後望了望整片月台,咚咚聲中又開動了列車。電車漸漸離開城市。一邊是海,鐵軌滑下了山前的町,爬坡時在矮矮的山間拐彎,靜靜越過了整片大阪灣。
  我總是無法理解許多常人理所當然的情感,像是愛與孤寂,理想與群。家人、師長或是網路,以前還能尋找答案,不知為何,漸漸已無人願意解答。像是時間。當人們說著「時間很短」或是「日子很快」時正想著什麼,對時間感到敬畏嗎?但每當向同窗或是家人訴說時間,回憶那些青春時發生過的荒唐種種,明明自己還能一景一景的回顧,卻已沒有人記得。自己記得的究竟是現實,或僅僅只是夢的淺層?畢竟氣味的記憶無法回憶,沒有氣味就無法分辨了。
  芦屋站過後,一切聲音隨人們腳步被抽離。車廂彷彿穿過了星期五。打著瞌睡的主婦,不自覺自眼神與翻書時刮過指尖的紙張中輕輕唰啦唰啦聲的長者,他們不怕錯過站嗎?市民零星的座椅,鐵道與町的觸感清晰起來。上午時空蕩蕩的臨海的町像是等待著什麼,直到窗際的最後一眼。
  逐漸察覺與人們的時間感一開始就是不同的。時間對自己來說是太多細密連結成的故事,時而悠緩時而聒噪。不過,可能是從來就沒有人,不論是自己或是常人,能真正感知時間,能感知的只是錯過某種不可言狀的遺憾。恰恰遺憾感也正是自己無法感知的情感。是這些失能讓自己有著錯誤的時間感嗎?
  回過神時,電車正輕輕搖晃著,一下子全看見了月台上人們的表情。
  神戶到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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