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琵琶湖西岸回程的電車車廂,高中生兩人向面前座位走來。手掌撐著下巴,貼著窗台的自己縮了縮膝蓋,視線又回到窗外。
列車一過舞子,山開始進入琵琶湖視野的遠方。列車這裡是無雲的晴。湖的彼岸,沖島在霧的表層投射輪廓。島與渡艇漸漸散去的白色軌跡夾在湖水與雲層的陰影間,灰與白彷彿不是現世。
突然,好像聽見身前人說著他是哪裡人對吧的嘟噥。回過神瞥見其中一位男學生嘴角貼著同伴耳廓的餘影。黝黑、有著柿子形黑眼珠的男生越過同伴膝前,低頭就坐時邊將運動背包拉向胸前,「一定是啦!」敞開腿抱著背包的他說。如外表般,是豔陽下,寬敞球場前能聽見的宏亮回答。
那之後,車廂裡畫著忍者在車廂裡雙手拉著拉環懸空的橫幅。不過,打瞌睡的上班族以外沒餘人的車廂裡,列車還沒有站著的乘客。隆隆聲中,偶爾會有拉環顫起毛邊。這種時刻裡,就連包裹著忍者卷軸的手拉環都晃動著塑膠摩擦尼龍,窸窣的耳語。
不是,不是的,想著他們的對話,忍不住喃喃自語著。或許他們會願意探問,那麼自己就能解釋得更多了。像是關於晴日的海水苦味與太陽氣味,草叢裡的白鷺鷥與南方城市夜晚,路燈間迴盪著夜鷺的嘎嘎嗚啼。結果,後一站上車的女學生們談笑聲夾雜著驚呼蓋過了列車喀啦喀啦金屬機關聲,連同兩人的沉默。算了,這裡也是,那裡也是,總是錯過了辯解時機。轉回窗前,眼前的琵琶湖全錯過。飛機雲、湖水,還有湖中鳥居,遠遠被留在山洞另一頭。
那就是湖被近江人稱為淡海的理由嗎?琵琶湖是海的顏色,不過更淡些。岸緣的藍與滑落湖心的墨綠間,是湖石與水草閃爍光影的清澈淺灘。一週稠雨難得晴日,遠遠的,遠方湖灣的上空,飛機雲畫過純藍的海。腳邊階梯旁的沙灘,浪花中烏鴉輕輕巧巧踏水。
只有湖被雲層覆蓋。飄著霧氣的湖,鳥居柱木根連著倒影彷彿重力吸光,在湖無波的銀面,攤開幽界入口。誘惑觀者向彼處注目。
諒解、同情,在故鄉,在我們的時代裡艱難。讀著高中同窗們的訊息,我都明白那份憤慨,時代、市場或是環境,一切都失速。那些市役所裡張貼的人權佈告亦是,宣言存在如悖理,正因存在所以無力。但對那些種種自己卻只剩下麻木。畢竟,指節捏緊尼龍的刺痛,與腳後跟傳來地面的震動都令人疲憊。遠方的那些大義,還有和平彷彿湖水不斷變形的投影。
(我能掌握的就只有伸手所能觸碰的範圍了)
來日首日過了海關,在房東接引下來到一米多寬的套房,窗外偶爾傳來臨棟歐巴桑刺耳呼喚聲,與隔著牆板就能清楚聽見隔壁老人的咳嗽聲時,從未有一刻如此質疑自己前來異國的衝動。離開時亦是。交還房間鑰匙,抱著數公斤重、提沒幾步就指節泛白,裝滿冬季貼身衣物和書本的行李袋走到街上。四周是自己看慣的散漫住民與街,街的遠處騎著腳踏車的歐巴桑垂頭經過。有一瞬間不禁苦笑,一下子漸漸熟悉的此地又不是了歸處。
我知道往後還會有無數個,第一年。此時還是想說第一年,在大阪的一年無聲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