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個夢。
在夢裡,他化身為一隻雪白的大鳥,在如水晶般澄澈的湖面上優雅地翱翔。
倏地,他看到湖畔矗立著一位美麗的少女,穿著一身素雅的洋裝,雙頰緋紅,臉上掛著蜜糖似甜美的笑。
他緩緩拍動雙翅,輕盈地降落在少女身旁。女孩採了一朵紫丁香,別在他的羽毛上,一邊用手輕輕順著他的頸項...
啊,她一定是天使!他聞到她髮際間淡雅的花香,忍不住想更靠近她一點...
匡!
一聲巨響,他從床上跌了下來,身體重重摔擊到了地面。
他吃力地站起身。安眠藥的藥效未退,令他感到腦昏目眩。他摀著頭,開啟手機查看--現在時間為凌晨四點,螢幕上顯示有一則未讀取的line訊息。他深吸口氣,點了進去。
『王皓,明天我們高三科學班有party喔~慶祝剛考完學測!滿滿的披薩和可樂讓你甲免驚,和你也好久沒見面了!在我們畢業前來聚聚吧!』
是顏奇學長。王皓嘆了口氣,難掩失落。他滑出對話窗,在好友名單中搜尋。只見一個名字靜靜地躺在摯友欄中--
「田莎莎。」他用顫抖的唇音輕緩地讀出這三個字。頭貼上的女孩有著一雙迷人的大眼,烏黑長髮宛如璀璨的銀河,散放耀眼的光芒。
王皓點入對話窗,看見自己傳送的許多留言,對方皆未讀取。他往前搜索,修長的手指在螢幕上持續撥弄,直到看見一個顯示置頂的訊息欄,方才停了下來--
『皓,我想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是最了解彼此的人了...我是永遠不會離開你的。』
時間顯示為二年前。那時候的他,剛進晴嵐不久,對誰都還不大熟悉;而第一個主動來跟他說話,並願意和他做朋友的人,就是田莎莎。
他往下閱覽。
『今天天空下起了雨...但是我卻很喜歡喔!』
(咦?為什麼呢?: o)
『因為下雨天總能激發靈感啊!你不知道,雨就像是音樂家的眼淚一樣;流淌過後,總能譜寫出最動人的樂曲。而且呀...』
(而且...?)
『而且,還能和你一起撐傘走著,我覺得很幸福。』
王皓回過身,傾倒在床上。他閉上眼睛,想起在一次雨天,田莎莎在教室內戲弄似地撐傘與同學調笑,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就這麼不偏不倚地跌進他懷裡。她手上的紫色碎花傘像風箏一樣飛了出去,大大的眼睛驚奇地望著他,臉上泛起了夕霧般的潮紅--她宛如一朵初萌的丁香,在他懷中盛開。
他緊擰著胸口。想起田莎莎,以及那段甜美的歲月,總是會再再地提醒他現實有多麼殘酷。那個全世界最了解他,那個曾經賦予他愛、帶他領略音樂美好的女孩,已經不在他身邊了。而這一切全都是因為他自己的無能所造成的;因為自己輸了那場比賽,因為自己讓她失望了...
「你在做什麼?」一個穿著白色睡衣的女人打亮了燈,雙手環胸,靠在門旁靜靜地看著他。
「沒什麼,媽。」王皓起身,用手揩揩臉,才發現臉上都是淚水。
「親,你做惡夢了?」王皓的母親關上門,走到床沿坐下,「還是你又在跟那個女孩聊天?」她看著放在枕頭旁的手機。
「沒有。」王皓冷酷地回答。他抄起手機,迅速將它放回抽屜裡。
「你知道,我跟你爸爸都很關心你,」母親看著他,「就算你不說,我們也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像那種小太妹,你還是少碰為妙;她只會成為你人生路上的絆腳石。看看你現在,功課和音樂都一落千丈...」
「妳說夠了沒有?!」王皓不滿地大吼:「對!我就是很差勁!所以才會在全國音樂大賽的最後一小節漏拍,犯下這種低級的錯誤!才會輸了比賽,才會讓所有人都把我當笑話看!」
「王皓!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嗎?」王皓的母親站了起來,滿臉怒容,「我才說你幾句,你就對我大呼小叫的,這樣對嗎?!要是給別人聽到了,還會以為是哪個沒家教的孩子在頂撞父母...」
「你們就只在意那種虛偽的東西!」王皓大聲反駁:「你們根本從來沒關心過我要什麼、喜歡什麼、對音樂是不是真的有興趣!一直以來,你們就只是把自己的價值觀和期望強加在我身上...就像被你們養的狗一樣!」
「夠了!」母親氣得渾身發抖「王皓,沒想到你一個基測滿級分的人,居然會說出這種低廉的話!早知道你會被那個小太妹給帶壞,還搞到離開音樂班,當初就該讓你直接讀建中才對!」
「莎莎不是小太妹!我離開音樂班也與任何人無關!」王皓捏緊拳頭,憤怒地瞪著他的母親。
「我不想再繼續和你吵下去了,」母親摀著太陽穴,露出悲傷的表情,「親,你真的很令我失望。明天放學後我帶你去精神科回診,等你爸爸從德國巡演回來,我們會再好好討論關於你的事情。」
「我很好,沒什麼需要討論的。」
碰!
母親步出房間,大力關上門。
王皓俯身跌進床裡。他抱著枕頭,用力地敲著自己的腦袋。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自己不管到哪裡都會遭人嫌棄?!為什麼不管怎麼做,總是會令人失望?!為什麼沒有辦法開開心心地活著做自己?!
『因為活著本身,就是一件悲慘的事喔。』他想起田莎莎曾經跟他說過這樣一句話。
他將手探進抽屜,開啟手機查看--現在時間是凌晨五點半,而他預設的鬧鐘再過半小時後就會如期響起。
Damn it!他在心中咒罵。又是一個失眠的夜晚。而這已經是自他情緒崩潰,被診斷出罹患憂鬱症後,數不清第幾個沒睡好的晚上。
王皓起身,將房間內過於明亮的大燈關掉。他拉了把椅子,靜靜地坐在窗前。
屋外原本黯淡的雲層,漸漸地透出些許光亮;從淺灰逐漸轉變為艷橙,太陽如溫暖的火焰,緩緩自東方升起。
這房間就宛若一座監獄...不,應該說,他的心早已預設一座監獄,而他把自己關在裡面,失聲哭泣,孤獨地舔拭憂傷。
但光明是無處不在的。即便伴隨著光明,是同等大的黑暗,但這兩者之間,實則為互補且平等的存在。
沐浴在早晨的微光中,王皓閉上眼睛。他心中的幽暗就和他腳下的影子一樣真實、一樣揮之不去...但他卻是真切地活著。
痛苦但真切地活著。
直至奇蹟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