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痛的不是離別〉

2018/10/19閱讀時間約 23 分鐘
「媽的!我的頭真的很痛,讓我住院啦!」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男人佔據著護理台,破口大罵著。
「先生,不是說你要住院就住院,你看你的檢驗都正常啊!」護理師已經顯得不耐煩,甩著手上的檢驗單。
「三小!妳懂什麼啊!我剛剛在家裡,又拉又吐,整整三個小時耶!」男人又叫又喊,不斷強調著自己要住院。
小武拉著自己的衣袍,看著護理台前的爭論。他實在不想要走過去,如果沒有人要求他支援的話,他寧可就這樣在辦公室裡,待著。
但天不從人願,護理台那派了一個護士過來。
「醫師,您可以去看看嗎?我們實在說不過他。」
「先請保全。」小武嘆口氣,該來的還是躲不掉。
小武走過去,發現男人的衣服真的很破爛,衣角脫線不說,褲襠處還有縫縫補補的痕跡。
「先生,」小武從護理師的手裡抽過檢驗單,口氣極差,「醫療資源不是這樣讓你消耗的,你看,」又朝著急診室門口,剛被救護車抬著擔架下來的年輕人看去,「等等那個人就需要緊急開刀,還有,」再看著某個病床,「那個女人心肺不穩定,搞不好等等就需要急救。」
說完,小武又故意看著那位男人,「不是我們不讓你住院,但實在沒有多出來的病床,你的狀況很好,不用擔心。」
男人還是不願意離去,開始飆出髒話來,後來發現門口停下警車,是因為跟著一個吸毒而送進來的病患,才心甘情不願地離去。
小武走過去,指示著急救的步驟後,又離去。
他看了看時鐘,終於只剩下20分鐘就是換班的時間,他總算可以離開這個惱人的地方了。
但是心情卻依舊不輕鬆,因為回去家裡,又有一個令人煩心的事情要處理,這麼一想他又覺得滿身像有蝨子在爬一樣煩躁難耐。
剛剛跟柔柔大吵一架,他一氣之下直接將手機關機。
該打回去道歉嗎?小武想著,但又覺得不甘心,只是在結婚紀念日加班,這也要怪他嗎?他也不是自願的啊!
就在他遲疑時,門口又送進病患來。
小武聽著擔架從救護車上落下的聲音,急躁;還有眾人推著病床的腳步聲,慌亂;接著是護理師來回呼叫的聲音,淒厲。
他判斷,這剛送進來的病患,十之八九是沒救了。
那他還需要出去幫忙嗎?交班的醫師已經來,而且急診室也不只他一個醫師,有需要在這換班的關頭上,自找麻煩嗎?
這麼想時,檢傷師自己跑進他的辦公室,直接報告說是一個車禍撞擊的病患。這連敲門都不敲的意思是,這病患要讓他接囉?
唉……小武心底嘆出了長氣。
果然下班時間又要延後了,這無良的體制,就算他延後下班時間也不會有人感謝他,即使名目上有一些假期可用,但實際上根本就是看得到吃不到的設計。
小武重新將衣袍披上,朝著已經拉好簾子,準備進行急救的病床走去。
簾子一拉開,他全身僵硬起來。
那個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四肢扭曲變形,嘴裡還不斷吐著鮮血,臉被削下大半已經毀容……她是他日日夜夜躺在枕邊的妻子。
「柔柔?」小武無力喊著。
即使女人面容被車子壓出裂痕來,他仍舊明白那是他的妻子,剛剛跟他在電話裡吵了一架的柔柔。
護理師在一旁簡單評估報告,接著告訴他,「醫師,這是孕婦。」
「孕婦?」小武全身顫抖,聲音飆出。
「是,不過子宮幾乎被壓碎了……」護理師的聲音變小,眾人戰戰兢兢看著小武的指示。
還需要甚麼指示嗎?偵測生命的儀器一接上,隨即從心電圖傳出直線的長音,他連一個急救的指示都來不及下,柔柔就已經被判死亡了。
「柔柔……」小武的聲音變小,他一點難過的感覺都沒有,只是盯著床上急救無效的女人,逐漸退出,若無其事地走回自己的辦公室。
警察知道他是家屬,隨後跟他做了筆錄。
***
那晚,他準時下班了。
不只如此,也連帶著用掉之前積累的假期,加上核准的喪假,接下來的一個月,他都可以不用回去急診室上班。
柔柔的親人除了他之外,只剩下一個定居日本的妹妹,所以喪禮很簡單,甚至沒有將告別式的消息對外發放。
可令小武驚訝的是,告別式那天來了許多人。
柔柔的妹妹負責場外,主要是拒絕奠儀。他作為場內唯一的家屬代表,幾乎沒有離開答禮區。
每一次答禮完,就會有人上前跟他點頭,眼神裡不知道是憐憫他,還是關心他,抑或是可憐他……小武都不知道,因為他的頭低下後,幾乎沒有再抬起來,也不跟任何人有眼神上的交會。
那些人是誰?小武當然很疑惑。
告別式裡有一些哭聲,都是來自於那些他不認識的人。
他從不知道原來柔柔有那麼多的朋友,但他並沒有發任何的訃聞,又怎麼會有那麼多人來悼念呢?
總之,那一切都不重要,小武只希望告別式趕緊落幕,這種哀傷的場合實在令他感覺到全身彆扭。
他是一個沒有眼淚的人。這是柔柔生前最常說的話,每次這樣說時,柔柔自己的眼眶都是眼淚,哭得很委屈。
封棺結束後,他跟著靈車象徵性地走了一段,就在他準備坐上靈車時,身後一個捧著百合花束的小女孩叫住他。
「你是小武叔叔嗎?」
小武想停下,但禮儀師催促著。
「小武叔叔!」小女孩追上來,將百合花束推給他,他沒有收下,只是疑惑看著。
小女孩覺得自己被拒絕,有些難過,眼眶轉起眼淚來。
小武覺得有些無奈和麻煩,他只好收下那束百合花束,但就在他靠近小女孩時,小女孩的帽子被風吹落,露出了一顆毛髮所剩不多的頭頂。
小女孩嚇一跳,想撿回帽子,但風吹得更遠。小武追上去,替小女孩撿回帽子,他遞上前,再一次仔細地看著小女孩。
小女孩的氣色很差,小武評估,大概是剛做完化療沒多久。
「謝謝,」小女孩接下帽子,「小武叔叔跟柔柔媽媽一樣溫柔。」
「柔柔媽媽?」
「嗯,」說到柔柔,小女孩自己哭了起來,「可是柔柔媽媽說,她會永遠陪我的……」
小武皺起眉,在車上的禮儀師又催促時間,畢竟火化的時程是有安排的。小武收下百合花束後,跟上靈車。
***
柔柔的妹妹留下來幫忙收拾遺物,小武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打電話給家長,因為柔柔是舞蹈教室的老師,預先收的學費得還人家。
小武請那些家長來拿,但是家長有些忌諱,推託說是當作奠儀就好。
「這樣的話,我就隨便捐一個機構了,因為我們沒有收奠儀。」小武說明,隨後又打給下一個家長。
終於告一段落後,他總共整理出快2萬元的學費,正煩惱著要捐給甚麼機構。
「捐給安寧中心吧!」柔柔的妹妹從客廳傳來聲音。
見他沒有回應,又說著,「姊姊真正的職業,不是舞蹈老師,姊夫你知道嗎?」說完,她從一袋信封裡抽出信來,「她是安寧治療師。」
小武接過信,是幾張用相片做成的明信片,上頭寫著一些字。相片裡是柔柔和一些病友的合照。
認字跡,可以說是小武不為人知的另類才能,上頭的簽名有不少他都有印象。那是病友留給柔柔的信,他更知道有些病友已經往生,有些病友曾經待過急診室,後來送上安寧治療中心。
「安寧治療師……」小武低語著,他從未想過在他急診線的另一頭,那些曾與他接觸過的病患,最後都是在柔柔的擁抱下,離開的。
小武沉默著,心底想著柔柔是用甚麼心情,去面對那些病患呢?
「看來姊夫你不知道姊姊的職業啊?」
小武沒有回應。
「在我結婚定居日本前,姊姊就是安寧治療師了。」小武聽著,默默推算日期,那是在他和柔柔認識之前。
可在小武的印象裡,柔柔一直都是一名舞蹈家,跟他結婚後才取消演出,改成自己開舞蹈教室。
而且,他和柔柔之所以相識,就是因為柔柔演出時受傷,被送到急診室來,但穩定狀況後,柔柔就離開了。再一次見面時,是在一個戶外的表演場,柔柔正在做社區的義工演出。
所以一直以來,他看見的柔柔,都是在跳舞的。
這樣一個在鎂光燈下享受著掌聲的主角,怎麼會是醫院裡最不為人知,最被人忽略的安寧治療師呢?
小武突然想起某次,他和柔柔抱怨自己的工作。
「已經末期了,還硬要回家,最後還不是搞到休克,送回來醫院裡,這樣有比較好嗎?真是浪費資源。」
那時,柔柔的表情變得有些激動,「離別是很痛的!告別是很痛的!」
那時他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特別想要跟柔柔吵架,「錯了,離別一點都不痛,痛的是離別之後。」
「是嗎?」未料,柔柔沒有生氣,眼眶裡有些淚水,「離別之後啊……說得也是,被留下來的人要重新生活,大概不容易。」
「當然不容易,習慣都要重新調整,得花很長的時間。」
「所以,武……」柔柔緊抓著小武的手,「如果你可以多花一點時間,急救回一個人,那或許就可以改變很多人的生命。」
「這是兩回事吧?」
說到工作,小武的火氣又有點上來。
柔柔似乎知道小武不喜歡提到工作的事,她把手放開,自己縮進被窩裡。小武翻過身來,將頭伸進她的脖子處,吸允著氣味。
「以後別再提這個話題了,好嗎?」小武難得露出脆弱的模樣,在柔柔的髮絲間,發出細微的聲音。
柔柔繞著他的脖子,點頭答應。
後來柔柔真的沒再提過類似的話題,所以小武也不知道,原來柔柔的工作環境,是每天都在面對死亡,每天都在面對告別。
那麼,柔柔離世前的一刻,也在跟他告別嗎?小武覺得悲從中來,但那答案他永遠也不知道。
「對了,關於姊姊的意外,姊夫有想法嗎?」柔柔的妹妹將遺物都打包好,拿著柔柔的死亡證明。
「需要甚麼想法?」
「肇事逃逸啊,姊姊生前幫那麼人度過死亡最恐懼的階段,她不應該就這樣孤獨死去的。」
「警方就說是肇事逃逸了,哪還有甚麼想法。」
「姊夫,我以為你是急診室的醫師,更能了解生命的脆弱,可是我覺得你根本就沒有當醫師的資格,你在姊姊的告別式上,連滴眼淚都沒掉。」
「為什麼要掉眼淚?這跟我是不是醫師一點關係也沒有。」
「你是不是看太多死人了,一點感覺也沒有啊!」
「要看死人的話,禮儀師不是看得更多!」
小武不知怎麼地,開始跟妹妹吵著起來,而且越吵越兇,直到妹妹自己覺得委屈,奪門而出為止。
室內終於安靜下來,小武頹靡地坐在發沙邊,看著那些打包好的行李。後來他在行李的夾層裡,看見一張超音波的照片,那是一個剛成形的胚胎,還模糊不清。
小武摸著照片,腦子裡盡是柔柔的模樣。
有一回,柔柔生病,還硬要躺在他腿上,逞強說要陪他看足球賽,卻受不了瞌睡蟲,不斷朝著他腿間滾去,壓得他有些彆扭。最後他用抱枕擋著,才勉強讓柔柔的頭睡平。
有一回,他捉弄柔柔,故意躺在柔柔的肚子上,又短又刺的頭髮磨得柔柔直發癢,不斷訕笑著,囔囔著要他離開。
有一回,他因為工作上的不順利,一臉鐵青地回家,跟柔柔吵了一架後,兩個人一起洗了澡。他將柔柔壓在牆邊,從後面進入柔柔的身體裡,快結束後柔柔跪在地上,用嘴幫他解決出來。
小武突然迷惘起來,自己跟柔柔到底是過著甚麼樣的生活?幸福美滿嗎?還是貌合神離?
***
下過雨的黃昏,格外涼爽。
柔柔的告別式結束後,妹妹沒多久就回日本了,正確來說,是被小武氣回去的。原因是,小武表現得一點都不在乎柔柔的模樣,更遑論去了解柔柔的死因了。
柔柔的死因重要嗎?小武一時間沒有想法。
他只覺得自己的生活,似乎有一塊不見了,但究竟是不見了甚麼?他無從得知,只是日子裡不再有柔柔的身影,會影響那麼大嗎?他很疑惑。
小武來到跟柔柔見面的那個舞台邊,他想起那回柔柔正在上頭進行公益演出,他正巧值班完,走過。
那是一個平安夜,路上充滿過節的氣氛,耳邊響起的音樂,從他出醫院後就一路跟著,幾乎每個店家都撥放著。周圍走過的人,圍著五顏六色的圍巾,一對對情侶從他的面前走過。
但那些都沒有讓他有任何的觸動,他甚至不覺得單身的自己,需要有任何的陪伴或溫暖。
小武站在舞台下,看著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帶著一群連舞步都記不熟的幼稚園小孩,在舞台上表演著。
那是甚麼歌?他也忘了。只不過歌曲結束後,柔柔和小朋友們一同走下舞台,邀請著在座觀賞的群眾,一同歡樂。
那些群眾,大多都是小朋友的親友,當然玩得樂此不疲。
小武見狀,覺得很尷尬,趕緊轉身離開。但手被另一個溫暖的手抓住,隨後他感覺到女人的氣味靠近。
「先生,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跳舞呢?」女人的聲音很甜美,帶點稚嫩的娃娃音。
小武當下就認出來,這是不久前因為挫傷意外到急診室包紮的女人。
「抱歉,我還有事。」小武直接拒絕,連忙離開。
「就一首歌嘛!」女人任性央求著,又用著可憐的眼神看著他,「你看,只有我沒有舞伴,我會被小朋友笑的,拜託你,好不好。」
小武看著周遭,小朋友們確實都已經找到自己的舞伴,拉著自己的家長,閃著咕溜溜的眼睛等著。
「拜託……」女人低下身段,抿起嘴來,不死心求著。
「可是我不會跳舞。」說出這句話時,小武就後悔了,因為這表示他已經答應了。
果然沒多久,他就被拉進一群小朋友圍起的圈圈裡。
那夜的歡笑聲有多少?他已經忘了。
不過活動結束後,他跟女人坐在舞台邊,在那個繞滿燈珠的樹下,他知道了女人的名字,叫柔柔。
「咦?你是急診室的醫師啊?」柔柔的表情很豐富,「難怪你感覺起來冷冷的。」
「呵,這是諷刺嗎?」小武覺得有些尷尬,藉故喝了一口罐裝的咖啡。
「不是喔,是誇獎,」柔柔看向他,「急診室的醫師壓力很大,每天都要面對各式各樣的狀況,神經都很緊繃。」
「這跟感覺冷冷的,有關係嗎?」小武還是有點在意,柔柔剛剛說的話。
「越是高壓的環境,越要冷靜,」柔柔對他笑著,「所以啊,我覺得這工作很適合你喔!」說完,又換了聲調,「不,應該說,這份工作,適合像你這樣的人,能夠處變不驚。」
處變不驚,是柔柔對他最高的評價。小武第一次覺得心裡溫暖,因為從來沒有人說他的冷酷是一種優點。
但在柔柔的眼裡,那種對人事冷淡,成了處變不驚的原則。
跟柔柔在一起,他覺得自己可以不用再去思考,為什麼他對於周遭的人情冷暖,一點感覺都沒有。
「收起情緒,在混亂的當下做最好的判斷,然後不會因為生命的莫可奈何,而影響你下一次的急救,這就是你啊!」柔柔這麼說。
於是,在柔柔的眼中,他不是冷血無情的人,是一個為了尋找更多生存機會,而努力的人。
但柔柔卻在第一次流產後,對他說了一句:「你是一個沒有眼淚的人。」
他知道,那句話已經不再是稱讚,而是心灰意冷地責備了。
「我們還會有孩子的,妳一直哭,對身體不好。」這是小武當時安慰柔柔的話,柔柔看著他,眼淚依舊停不下來。
「那是你自己的孩子,不是嗎?你不期待嗎?」
「那是一個胚胎,還沒有成形的胚胎,不健康的胚胎會自然萎縮,這沒甚麼好難過的。」
柔柔不說話,沉默地看著他,眼淚直掉。
小武一時間覺得有些手足無措,但是他也不認為自己說錯甚麼話,因為比起胚胎來說,他手中流逝的生命,太多了。
「對你來說,沒有生命的軀體,只是一塊即將腐化的肉,是嗎?」柔柔突然這麼問,小武答不上來。
錯了嗎?沒有生命的軀體,就是沒有靈魂的軀體,那只是一塊即將腐化的肉,錯了嗎?
「武……」柔柔用著沉痛的聲音喚他,「你愛的是我的軀體,還是我的生命,我的靈魂?」
「我愛的是妳。」
「不,你愛的不是我。」後來,柔柔這樣結束話題,自己回到房間裡,拿著唯一的那張超音波照片,繼續掉著眼淚。
小武則獨自在客廳裡,沒有進房。
他想不透,柔柔為甚麼能那麼難過,而他為什麼一點感覺也沒有?
那是孩子嗎?對小武來說,並不是。
那是他們性愛的結合,精子和卵子的結合,然後在子宮裡形成胚囊,準備孕育生命。但這一切,還沒開始,就結束了,為什麼柔柔要因為沒有開始的生命,而難過呢?
小武想不透。
可後來的日子裡,他跟柔柔的衝突增加了,柔柔不再認為他的冷酷是一種優點,反而認為他是掠奪生命的死神。
***
警察來找他幾回,告訴他因為路口的監視器毀損,所以對於當時的車禍意外,還沒有方向,也找不出肇逃的人。
小武聽出意思,但也不怪警方,因為他這個唯一的家屬也呈現著無所謂的姿態,也難怪警局只是將其歸為案件之一。
休假的額度就要用完了,柔柔的法會已經做到七七。那天他從法會場離開後,繞到柔柔意外的現場,地上原本標註的線已經被不久前的大雨沖刷殆盡,一點煞車的痕跡都沒有。
都一個半月了,他才來現場,會不會太慢了?但是來了現場又如何?會改變柔柔已經離開他生命的事實嗎?
不能,或許就是因為甚麼都改變不了了,才覺得甚麼都不需要做了。小武這麼告訴自己。
那如果能做些甚麼呢?他又這樣想著。
柔柔意外的那天晚上,他正煩躁著工作的事,尤其是下午開的那場會,幾乎要磨光他的耐性。
柔柔正巧打電話來。
「武,何時下班?我去接你。」這是柔柔說的第一句話。
「今天加班。」
「加班?這樣啊……」柔柔的聲音有些遺憾,隨即又恢復,「那不然我去找你。」
「妳來幹嘛?急診室那麼忙,妳來也跟我說不上話。」
「就想看看你。」
「我交班完就回去了。」
「武……」
「柔柔,我真的很忙,不想跟妳吵。」
「我沒有要吵啊,我只是想跟你說……」柔柔的聲音停下,這時護理台又派一位護士來提醒小武,急診室裡需要他幫忙。
「柔柔,妳先睡吧!我要關機了。」說這話時,小武知道自己的聲音帶著憤怒,或許是因為柔柔的無理央求,或許是因為護理師傳來的消息,或許是因為急診室裡的混亂……
小武想著,如果真的有機會改變,似乎也改變不了。
因為當時他已經讓柔柔別來了,但是柔柔堅持,而且是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堅持的,他又有甚麼改變的機會呢?
直到柔柔被送進急診室後,他更無力改變甚麼。
柔柔的生命已經到盡頭,這在他還未看見柔柔就知道了。
那時他光是聽著擔架和病床交錯移動的聲音,對於躺在上頭病患的情況,就有底了。只不過沒想到,那個未見面就被他判死亡的人,就是柔柔。
如果那時候他不先預設立場呢?不,即使這樣柔柔也救不回來,或許在撞擊的當下,柔柔就已經死了。
每一個改變的可能,小武都想過了,就是因為無能為力,所以他才甚麼都不做。他這樣告訴自己。
***
上班第一天,小武接到的病患是一個小女孩。他一眼就認出來,就是那個在柔柔告別式上,捧著一束百合花給他的小女孩。
急救的指令很快速,小女孩在他第二次電擊時,終於恢復心跳。
隔天巡診時,他跟著小女孩的主治醫師一同會診,報告昨晚急救的狀況和使用的藥量,準備交班給主治醫師處理。
就在他離開病房時,小女孩突然叫住他,「小武叔叔,原來你是天使,救我的天使。」
小武停下腳步,他實在不喜歡這樣的說法。因為早在不久前,唯一覺得他是天使的人,已經離開。
「柔柔媽媽說,她也認識一個天使,那個天使是不是就是你啊?」小女孩稚嫩的聲音不斷傳來,小武覺得腳步沉重,很難轉過身去。
「小武叔叔?」小女孩又叫著他。
小武終於走過去,將醫師袍脫下,反正已經是下班的狀態,回去家裡也只有他,甚麼都沒有。
這樣打發時間的念頭,讓他留了下來。
「小武叔叔,柔柔媽媽有小寶寶了。」小女孩說著,小武覺得很驚訝。
「妳怎麼知道?」聽見小武終於問她問題,小女孩興奮得笑了。
「我當然知道啊!」小女孩挑起眉,像是想要邀功,「柔柔媽媽來說故事給我聽的時候,偷偷告訴我的喔。」
「喔,那她還說甚麼?」小女孩一副就是要小武繼續問的期待模樣,小武只好迎合了。
「那天說完故事,柔柔媽媽說她忘了買蛋糕,我問她為什麼啊,她說要跟小武叔叔一起慶祝。」
「慶祝甚麼?」
「慶祝小寶寶啊,她說完故事後就出去買蛋糕了,她還跟我約定,隔天要來跟我分享小武叔叔的事情喔,可是……」小女孩的神色突然黯淡下去,「柔柔媽媽就沒有再回來了。」
小武深吸口氣,覺得胸膛有些悶痛。
他想著,原來那天柔柔跟他在同一間醫院裡,只不過他是在一樓的急診室,柔柔是在十樓的安寧中心。
「那……」小武拉開聲音,聽見小女孩的眼淚,掉在被單上,「你覺得她本來想要跟妳說甚麼?」
「柔柔媽媽說,她有第一個小寶寶的時候,太晚跟叔叔說了,所以叔叔一定是覺得很突然,跟小寶寶沒有回憶,所以小寶寶不見之後,叔叔才沒有難過。」
小武安靜聽著,胸膛裡的疼痛,越來越劇烈。
是因為沒有回憶嗎?原來他是因為跟第一個孩子沒有回憶,所以柔柔流產的時候,他才不難過。是因為這樣嗎?這是柔柔替他找的理由吧?小武想著。
「所以我想啊,」小女孩的聲音拉開,「柔柔媽媽一定是要跟我說,這一次叔叔是第一個知道的,所以很高興。」
「第一個知道?」
「對啊,柔柔媽媽說,只要在12點變魔術之前,就算是第一個知道喔!」
小武眼神垂下,直盯著自己的鞋子。
「所以我也算是第一個知道喔!」小女孩的聲音又拉起。
小武朝著她淡淡笑著。
之後連續幾天,他常常在交班完後到這個病房裡來,聽著這個小病人說著天馬行空的事,她總是理直氣壯地強調,那些都是柔柔媽媽跟她說的。
「是真的喔!她要我不要怕,她說如果到天堂後,還是會有很多人記得我,我也會記得很多人。」
但這天,小女孩卻用著有些悲傷的聲音問小武,「叔叔,去天堂後,我是不是就再也看不見我記得的那些人了?」
小武一時回答不上來。
「那這樣我到那個天堂,不就很孤單?」
「為什麼會孤單呢?」
「因為我記得的那些人,不會再出現了,去天堂交的朋友,也不會知道我記得的那些人。」
「可以交新的朋友啊!」小武安慰著。
「可是……」小女孩有些遲疑,「這樣的話,我就不能跟新朋友說柔柔媽媽的事了。」
***
後來,小武也不知道小女孩究竟能不能跟新朋友說柔柔媽媽的事,因為小女孩去的新世界,小武暫時還到不了。
不過,小女孩之前留下的擔憂,卻在小武的心底開始發酵著。不管是天堂的人,還是被留在世間的人,最害怕的到底是甚麼呢?
小武走出病房,小女孩的家屬趕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跪在白布邊哭著。那樣的場景,小武已經見怪不怪。
但是他這回卻沒有離開。
注視的眼睛直盯著跪在一旁的家屬,小武認得那個人,那就是柔柔意外那天,曾經在急診室裡大鬧的男人。
男人的衣褲依舊是破爛不堪,這回他知道男人衣服破爛的原因了。
外頭圍觀的護士說著,這位男人是一個拾荒者,靠著不斷撿來的垃圾換取微薄的金錢,但因為女兒重病的費用過大,他幾乎讓自己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生活。
確實是很讓人心疼的故事。小武當下這麼想著,不過這世上有太多讓人心疼的故事,他怎麼有辦法聽得完。
但就在他離去時,男人喃喃自語的聲音讓他全身血液凝結。「他媽的老天!為什麼報應不在我身上呢?」
在葬儀社還沒到達前,他的聲音引來更多人圍觀。
「我那天真的頭很痛,我也不是故意撞死她的,那女人光看著自己的蛋糕,根本沒看車子,就突然從巷子裡走出來,我根本來不及煞車啊!」
小武凝視著眼前胡言亂語的男人,不發一語,心跳不斷加速。
「我也想要去自首啊!但是這個孩子怎麼辦?嗚嗚嗚……這個孩子怎麼辦……」男人抱著白布下的大體,不斷嚎啕大哭著。
幾位醫護人員上前,安撫他失控的情緒。
小武走出人群,腳步突然加快起來,他不知道自己要朝著甚麼方向去,直到再度穿過平安夜的那個舞台後,他才停下。
廣場中,他宛若看見柔柔朝著他走來的身影,彎下腰,想要邀請他共舞。
小武向前,摟著柔柔的腰,周圍一起歡樂的孩子們發出鼓掌的聲音,將他們倆個包圍在中心,簇擁著。
他閉起眼,於是那些畫面更加清晰了。
他享受著柔柔帶著他的身軀旋轉,感受著柔柔髮絲間的氣味,聽著柔柔哼著歌,叫喚他的聲音。
小武總算知道,自己為什麼是一個如此冰冷的人了。
柔柔含著淚,回應他的那句話,又再度浮現。
「你愛的不是我。」
這回,他終於知道要怎麼回答了。
「對,我愛的不是妳,我愛的是所有關於妳的那些回憶。所以,對我來說,最痛的不是離別,而是離別的回憶裡,不再有妳……」
    一幕
    一幕
    最好的故事,就是好好把故事說完。 出版《藍色海岸線》、《曙光──來自極東秘境的手札》、《藍之夢》。 https://sites.google.com/view/agg030303030303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