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每天都有寫日記的習慣。
她目不識丁,連記起自己的名字靠的都是圖像記憶,即使如此,三十多年來,她從未停止過寫日記的習慣。或許更久──
清晨五點,沉香交疊著紙錢焚燒的氣味充塞在廳堂每一隅,與前一夜裡還未消散的灰燼雜揉混合,成為新一日的信仰。阿嬤總能忍受煙燻的嗆鼻,壓下「拉基歐」,安然地坐在藤椅上。喝著「響經」的祝念詞準時響起,用的不是紙、筆;而是歲月的雕刻刀,日日夜夜在牆垣鑿下無盡的祝詞。
對於祭祀,她有莫名的堅持。
以三為一個單位,以九為最虔誠的象徵。貢品的數量,一定要有三種,每一種數量必須是三。早些年,飲料只被她歸納為一種,波蜜、舒跑、蘆筍汁……都算是一種,近幾年,她終於認可波蜜、舒跑、蘆筍汁也可以算成三種。她彎腰膜拜的次數也是遵循三跪九叩的儀式,即便腰已經無法彎曲,她膜拜的手仍是揮動三下。一下、兩下、三下,頭也跟著一下、兩下、三下,然後持續三個循環。
香爐裡的香支當然也是三。
三合院的敞戶模式,讓每戶門外都有一個專屬的小香爐。紅布摺成捲筒狀,做一個類似袋子的基座,然後用黏膠固定在門邊卡榫的外圍。她堅信,這麼做可以庇佑行走、居住於此屋裡的人。
「尪架桌」上有一面牆的主神。在還將客廳當作書房的年紀時,我曾描繪過那幅「眾神圖」,長達180公分高的圖像裡是一片別於人間的世外桃源,眾神以同樣的姿態列位其中,俯瞰著廳堂的角落,直至延伸而去的曬穀場。於我而言,裡頭的人物不是眾神,是我素描的靜物。
「尪架桌」的左側是將軍令,插著五支不同顏色的軍旗,代表著五個巡守的將軍。右側是公媽牌,從十七世祖開始記載。不若其它家族總是族繁不及備載,廳堂裡的公媽牌還空著一小塊的角落。阿公幼年失怙,跟著母親改嫁後也沒能被承認是屬於另一個「家族」的子孫,與阿嬤結婚後,也只生育三個孩子。在那個講求人丁興旺、枝繁葉茂的年代裡,我們這個家族的人口無疑是冷清的,不過阿嬤卻當成百人家族在經營。也許,在她目光裡,公媽牌裡也住著眾仙吧。
「尪架桌」的下方是床母,如安座在牆壁裡的鑿洞那樣,裡頭的石磨壁上卡著陳年的油垢,越靠近香爐的地方,越是明顯。祀奉近十八年的床母,在弟弟十八歲的今年本該功成身退。但阿嬤說,擲筊問過床母,床母決定要再留三年。
正廳裡的三個供奉香爐,加上廚房的灶神,戶外的天公,共有五個主要香爐。阿嬤認為那是家中的大爐,一定要香火鼎盛。尤其是過節時分,一尺三的香絕對是不夠用的,得換上能燒十二小時的兩尺大粗香。
平日裡,十二小時的香環是阿嬤計算祭拜間隔的鐘。早上五點點燃後,得在下午五點時接著點。冬日陽光落得早,因此上午的祭拜也會跟著提前。寒流來襲時,她依然藉著睡不著的理由,披著昏暗的夜色起床,緩步走到廳堂裡,點起蠟燭,壓下「拉基歐」,將十二小時的香環點燃,打開裝著肖楠木塊的塑膠桶,拿出淨香柴,放進淨香爐,撒上沉香粉,點燃──
跟眾神說的話,隨著縷縷而升的柔煙上達天聽。
她的信仰裡,從未有過質疑。
那些眾神、眾仙乘著雲煙而來,堆砌著她人生的一磚一瓦。
我們這些子孫們向來沒有耐性,在煙霧瀰漫的窄小空間裡,大家幾乎是不睜眼的,也實在是睜不開眼。尤其客廳後的龍眼樹總招來飢餓的蚊子,舉著香,佇立不動是對蚊子們的鳴鼓喧戰。因此,除了長孫不得不站在最前方之外,大家最常做的就是比較誰能離公媽牌最遠,那幾乎成為我們打發祭祀苦悶的一種心照不宣的遊戲。但阿嬤總能虔誠地凝望著前方,嘴裡念念有詞,倒背如流的對話從沒有我們插嘴的餘地。
她告訴祂們,關於我們的一切。
誰誰誰外出沒回來,誰誰誰要考試了,誰誰誰的工作近況……她都如實報告。阿公離世後,她「說話」的對象多了一個。總在結語時,說「順啊,你做主人,愛帶阿公阿婆歸來。」
打破習慣的那一天,是阿嬤截肢時。
祭祀的主持交到爸爸的手裡,不再是以三和九為祭祀的多數,他手裡握著大把的香,點燃的線頭聚集成堆,相互摩擦,那是爸爸眼裡的多數。他沉默地凝視著公媽牌許久,在濃烈的煙燻下似乎少了點甚麼。就在子輩們納悶時,他才緩緩地說,「今日掛紙──」之後又是一陣沉默。
爸爸的忘詞帶給大家偷閒的慶幸。
翌年,爸爸說的祝禱詞長了些,能簡單報上時辰與祭祀目的,也總能在我們憋盡一口氣前,講完,然後快速收香,一口氣插進香爐裡。祭祀的活動,在沉香燃燒前就能結束。
阿嬤的堅持不得不少了些。
多數的祭祀活動由爸爸主持居多,行動不便的她偶而會撐著四腳拐杖站在一側,聽著爸爸天馬行空地念祝禱詞,唯有在結尾時,她會叮嚀爸爸,「愛跟汝爸爸講,汝做主人,愛帶阿公阿婆歸來。」
大家收完香之後,回到戶外佔據各處。
這時,她總會不動聲色地撐起身體,離開輪椅。此時沉香與紙錢的灰燼在廳堂裡大肆喧鬧,幾乎掩蓋整個視線,每一跨步,縈繞在身邊的餘煙宛若被人劃開,截肢的左腳上發出塑膠和螺絲摩擦的聲音。
她必須吃力地將全身的力氣支撐在大腿的義肢上,踏過晨光般的雲霧,緩步前行。
那些寫給眾神的日記裡,是日復一日的習慣,也是年復一年的守護。
#2019【吾愛吾家】散文類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