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珞跟著軒應的視線,抬頭往上看,只見一道紅光從空中閃了一下,像是打了一道閃電一樣,等他回頭軒赤已經安靜無聲的站在他身邊了。「我回來了。」
「你去哪兒?」軒珞一頭霧水。
「去帶個人。」軒赤回頭指了下他身後的人,軒珞回頭望去,一個高大的男人穿著一身金光閃閃的戰甲,右手還搭在他的劍上,英氣十足的臉上帶著威勇的氣勢,望見軒珞的時候,朝他行了禮。『末將見過都主大人,應龍大人,敢問召見末將有何吩咐?』
軒珞愣了一下微皺起眉,軒應搶先開了口,伸手指向老婦人,「你可認得那名女子?」
那名身著金甲的將軍側頭一望,愣了一下,上前二步仔細望著她。『……滿兒?可是滿兒嗎?』
老婦人還在哭泣,乍聽見他的聲音猛地顫抖了下,緩緩抬頭望去,那人渾身的金光亮得她睜不開眼,燙得她覺得快要融化,但她還是馬上認出那溫柔喚她的聲音。
「將軍……是將軍……」
『滿兒妳怎麼還在冥府,我一直以為妳輪迴去了。』將軍一臉訝異,想伸手去扶她起來,老婆婆擋了一下。「將軍大人,您一身神威可先收一下,丫頭沒有修行,在冥府也沒有位階,您會燒死她的。」
將軍怔了怔的,瞬間渾身金光收得一乾二淨,『滿兒妳……妳因何未入輪迴之道?』
『滿兒……滿兒在等將軍,可是將軍一直沒有來。』老婦人抹乾了眼淚,跪在地上細聲回答,忍不住全身顫抖。
『妳……等我了一千年?』他看起來更驚訝,彎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那蒼老的手像只剩下骨頭般細瘦,在忘川邊待上千年的身子早已被陰氣盡蝕,就算他已入神格,仍然感受得到她手掌上瘮人的陰氣。
『妳怎麼……這麼傻。』他是驚訝也是心疼,他修行了千年,也曾聽令再入世渡人,他遇過許多人也遭遇過許多事令他刻骨銘心,但他從來沒忘記過曾在戰場上撿回來的女孩,那個總是用專注的目光只望著他一個人,有如他是天地間唯一重要的存在般,這千年來他一直記掛在心上,他沒有再遇過有人用這樣的目光望著他。
「沒等到將軍,滿兒不敢走。」她輕聲說著,手掌被緊握的感覺讓她感到了些許的現實,她確實見到她的將軍了,但她隨即想起自己的蒼老,下意識的用另一隻手摸摸自己的臉,「滿兒以為……將軍認不出滿兒了……」
『怎麼可能。』他笑了,伸手把她扶起來,像是怕她碎掉似的,用很輕的動作把她抱在懷裏。『我當然認得出妳,妳就是我的滿兒。』
在他把老婦人抱進懷裏的同時,她蒼老的容貌褪去,枯瘦佝老的身體慢慢豐腴了起來,粗糙的白髮轉為細緻的黑髮,在他懷裏的老婦人,化成一個少女,清秀的臉龐流著淚,方才的悲傷已經全化為喜悅和幸福。
所有人都安靜的望著他們,小俞似乎已經慢慢習慣了這些不可思議的事,倒也沒太過驚慌或是害怕,只小小退了一步望著他們。
那孩子的表情像是鬆了口氣,又像是仍有滿腹悲傷。
「太好了,這樣你就不用太內疚了。」小俞沒有察覺他的情緒,只轉頭朝那孩子笑著輕聲開口,接著隨即又板起臉來說教,「不過做錯事還是做錯事,下次不可以再做這種事了。」
那孩子望著小俞半晌,慢慢的點頭,「嗯,再也沒有下次了。」
望向喜極而泣的女孩,那孩子想起了自己早逝的青梅竹馬,他很羨慕眼前的人,但他知道他們絕稱不上是好運。
一千年,她等了一千年。
而自己呢?人一世不過百年,他連百年也不能等,他的感情只有這點程度嗎?
他想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努力的長大,把自己該負的責任做完,也許他越快完成,越快能夠去找他的小穎。
他真的羨慕他們,但他想自己其實幸運多了……
「我要回去了……」那孩子抬起頭來,望向軒珞。「謝謝你們。」
軒珞只是笑著搖搖頭,望著那孩子眼裏的堅定,他想那孩子已經準備好面對他的人生了。
「也謝謝你。」那孩子又轉向小俞,「謝謝你罵我,也謝謝你安慰我。」
小俞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著,卻一副豪氣的模樣開口,「沒什麼啦,你要好好唸書,要是有什麼事搞不定就來找我吧,別再做壞事了。」
那孩子笑了起來,「嗯,我會的,謝謝。」
看著那孩子轉身離去,軒應也開了口。「回去吧。」
軒珞點點頭,接下來的事就不關他們的事了。「嗯,走吧。」
『應龍大人。』將軍見他們要走,連忙喚了一聲。
軒應停下腳步回頭,將軍牽了滿兒走過來,滿懷感激的開口,『末將不知如何感謝兩位大人之恩。』
軒應搖搖頭,「帶她回去吧,別再讓她等你了。」
『我會。』將軍笑著,牽著滿兒的手緊緊的握著,又望向軒珞。
軒珞在他開口之前連忙阻止他,苦笑著開口,「別那樣叫我,我叫軒珞,就只是個普通人而已。」
將軍怔了怔,像是想起什麼,於是馬上改了口,『末將遵命,老君有交待,若是珞大人有任何需要,可以隨時召喚末將。』
軒珞一時之間不知道他說的老君是什麼,也不太想多問,只笑笑的點頭,「知道了,謝謝你。」
一直安靜的讓將軍牽著的滿兒,這時才細聲開口。「若不是大人幫助,滿兒沒辦法尋得將軍,不知滿兒能做些什麼報答大人之恩。」
軒珞本想說不用,但念頭一轉伸手指著放在地上已經沒有用了的碗,「如果妳不介意的話,可把那碗送給我?」
滿兒跟將軍都愣了一下,對望了一眼,滿兒回身去拾起那碗,用雙手小心翼翼的遞給軒珞,「如果大人不嫌棄的話,就送給大人。」
「謝謝。」軒珞笑著收下,用帕巾再好好的包起。
「唉……」一聲蒼老的嘆氣聲響起,大家才記起老婆婆還站在那裏,「這下是皆大歡喜,可憐我老婆子又沒有人可以幫手了。」
滿兒連忙上前去安慰老婆婆,軒珞想那是他們自己要解決的事,轉頭望著軒應,「我們回去吧。」
軒應應了聲,軒珞拉著小俞朝軒赤招招手,四個人一起走回店裏,小俞一路上一直沉默著。
「老闆……」快走到店裏的時候,小俞才猶豫的喚了聲。
「嗯?」軒珞回頭望著他,軒應跟軒赤也跟著回頭。
你們其實不是普通人吧……
小俞想問,不過看著他們的臉,又覺得好像不問也無所謂,於是笑笑地開口,「晚上要煮酒釀給我唷。」
「知道了,就曉得吃。」軒珞也只是笑著回答,軒赤有些抱怨的開口,「我連鹹湯圓都沒吃到。」
「我有留了你的份,馬上熱給你吃。」軒珞笑著開了鐵門,看著軒赤開開心心的跑進去,小俞跟在後面,嘴上碎碎唸著中午的鹹湯圓多好吃。
軒珞進門趕緊把留給赤的鹹湯圓下鍋加熱,邊好奇的開口問,「你怎麼找到將軍的?」
軒赤趴在櫃檯前等著湯圓,「軒應告訴我的,說人應該在太上老君那裏,我去了一問果然正在值天門,於是請老君把人借給我。」
「說借就借呀,我還不知道你面子這麼大。」軒珞這才知道將軍說的老君是指太上老君,笑著把湯圓撈起來。
「……我在老君那裏待過一段時間。」軒赤神情有些奇怪,接過湯圓語氣含糊的端到旁邊桌上吃。
軒珞本想問那『一段時間』指的是多久,小俞邊揉著麵團也好奇的加入討論,「那應哥怎麼知道將軍在哪裏呀?」
軒應本來正在翻冰箱,沒有想理會小俞,但見軒珞一起好奇的望了過來,他才勉為其難的回答,「……以前就聽過這件事,只是我沒聽過那個女孩的版本,後來想想才發現是同一件事。」軒應也是回答的含含糊糊。
小俞卻一副理解的模樣,手上使勁的揉著麵。「喔喔,原來如此,所以應哥聽的故事是將軍那邊的,所以知道將軍在哪裏。」
小俞想想又開了口,「一千年耶……好難想像,如果早點有人把故事連在一起,搞不好他們就可以早點見面了。」
小俞隨口的一句話,讓三個人都沉默了下來,軒應沒說什麼轉身上樓去,軒珞開火去熱湯,軒赤安靜的吃他的湯圓。
一千年前的故事。
當時的軒應還被釘在地面下,他看著人們在他身上生活、談話,看著他們成長,看著朝代變換,看著時代變遷,看著這麼多許許多多,但他也只能看著。
是不是曾有什麼事讓他無論如何都想破土而出去助人卻動彈不得,他是不是曾經因為自己無力去做任何事而灰心喪志。
他是不是曾在地面下痛苦的嚎叫,忿怒的掙扎,是不是曾經瀕臨瘋狂的邊緣。
他這麼不愛自己管閒事是不是因為他看過太多事令他無力、或者痛苦,所以不想讓自己插手?
軒珞放下拿著湯勺的手,拎了塊布擦了擦手再拋進水槽裏,「我上樓一下。」
軒珞迫不及待的上了樓,輕輕開了軒應的房門。
軒應背對著房門,高大的身子蜷在床上睡著,就像以往一樣。
但事實上並沒有因為他看起來一如往常就能夠消去他身上那種寂寞的味道。
軒珞反手輕關上房門,爬上床去從身後抱住他。
軒應的身體總是比人類涼上許多,越是情緒不好的時候,他就越冷。
除了在軒珞抱住他的時候。
他知道軒珞會冷,所以他讓自己的體溫升高些好讓軒珞覺得舒服一點。
就像現在。
軒應沒有回身,只讓軒珞從背後環住他,把臉貼在他背心,聽著他緩慢的心跳一下、一下的跳著。
軒珞沒有開口,因為現在不管說什麼都沒辦法表達他複雜的情緒。
軒應也沒有開口,他只是伸手覆上軒珞環在他腰上的手,緊緊十指相扣。
只要能在一起就好。
軒珞想,他不要再在意那麼多,至少他們在一起,那比什麼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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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那個碗裝上了八分滿的清水,養了一隻橘紅色的胖肚小金魚,就放在那株枯桃枝旁。
小俞有次上樓借軒珞的浴室,因為又被不明所以的大雨淋了一身濕……他開始懷疑軒珞老是因為自己濕透而道歉是因為那雨是軒應搞的鬼。
就在他碎碎唸著要進浴室的時候,他看見那個碗裏的小金魚正悠然自在的游著。
而那段枯枝,自從軒應拿了一個盆栽重植上去之後,雖然沒有盆栽裏原本那些珍珠色澤的新木芽那麼漂亮,但看起來似乎也沒那麼枯了。
小俞開始想他應該借個抽屜放他的衣服,不然他老是在店門口被淋得一身濕,每次都借穿軒赤大一號的衣服也不是辦法。
小俞換了衣服弄乾頭髮,下樓去幫忙的時候,被軒珞叫去買些食材。
他拎著購物袋邊走邊唱歌,想著如果能搬到店裏去該有多好。
「心情不錯的樣子。」
小俞聽見一個好像哪裏聽過的聲音,回頭一看幾日不見的老婆婆笑咪咪的站在一旁的巷子裏望著他。
「婆婆!」小俞像看見親人一樣的開心,跑過去她身邊,「婆婆還好嗎?」
「很好很好,託福託福。」婆婆笑得很開心。「今天老身是來道謝的。」
「也沒幫上什麼忙啦,還打破了碗。」小俞尷尬的笑著,伸手摸摸頭。
「要不是你那麼認真的幫我,大人是不可能出手的,老身十分感激。」老婆婆笑著,從她的袖子裏拿出了二顆紙包的方塊糖遞給他。「老身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回報,只有這酥糖是親手所製的。」
小俞見是手工糖,就開開心心的收下,「謝謝婆婆。」
「請收好,這不是吃著玩的。」老婆婆怕他馬上就想吞下去,連忙阻止他。
「咦?不能吃?」小俞有些訝異,糖不能吃收著要幹嘛?
「不是不能吃,是要看時候吃。」老婆婆笑咪咪的回答,「吃了這酥糖,有什麼難過痛苦的事都會忘得一乾二淨,越是痛苦就忘得是越乾淨。」
「這麼神奇?」要是以前小俞準會當成是玩笑,但現在他漸漸的相信世間存有許多不可思議的事……就像他早上又在晴空之下被雨淋得一身濕。
「是,所以別隨便吃它,老身也希望你沒有機會吃,不是老身誇口,老身的酥糖是搶手貨,我想你可以用這酥糖換很多好東西。」老婆婆有些得意的笑。「就好好收好吧。」
「嗯,我會的,謝謝婆婆。」小俞把酥糖鄭重的收進袋子裏,向老婆婆道謝。
「真是好孩子,希望我們不要太快見到面。」老婆婆點點頭,回身要走進巷子裏的時候,又回頭望著他,神秘的笑笑,「要是再遇見了,你不想喝我的湯,給我個暗示,我會放水的。」
老婆婆說完就走進巷子裏,一下子消失的無影無蹤。
小俞歪著頭想了想,他不笨,大概理解老婆婆話裏的意思。
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在死後重新輪迴時,還帶有這世的記憶。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新的人生……就新的過嘛,哪有什麼非得記到下一世的,現在的快樂留在現在不就好了。」小俞聳聳肩的笑笑,拎著他的購物袋,繼續唱著歌用著輕快的腳步離開,他現在就覺得很快樂。
對他來說,人生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