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列年度十大美片,《裂愛》在其中奪得一席應該是沒有問題的,由塔可夫斯基精神繼承人蘇古諾夫之弟子,坎特米爾巴拉果夫(Kantemir BALAGOV)所帶來的這部作品,充份展現了二戰列寧格勒被德軍侵襲後,無處不在的斷垣殘壁,不只是物質上的破壞,也是精神上的破壞,甚至已經銘刻在俄國人的靈魂。死者已逝,然而生者也躑躅於深淵的邊緣。
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發生在悲傷的秋天,在一個悲傷的城市裡,一個高高瘦瘦的金髮白女孩伊芽在一個小房間裡,與她的孩子帕什卡開心著玩著,她將他壓在地上,模仿狼嗅聞著他,孩子紅潤的臉頰滿是歡快,直到那紅色慢慢變深,孩子口齒不清的說:「媽媽,不要,媽媽,不要。」
伊芽高大的身軀沒有移動,她的身軀如她的眼睛一樣,凍著了不動。
隨著時間過去,孩子也從拼命揮動雙手掙扎,試圖把女人推開,慢慢緩了下來。
她悶死了自己的孩子,因為自己的癲癇。
他不久前還正與高大的嬉戲著,把她的背當山拉扯著,學著伊芽工作的軍人醫院裡的軍人們教他的動物叫聲,所有人都愛她與這孩子,長官將死去軍人的食物偷偷塞給她,同事沒有因為她的癲癇排擠她,也沒有因為她沒有丈夫批評她,戰爭之中,一切都不容易,特別是在每天有人死去的軍人醫院裡,一個活生生的可愛的小男孩誰不喜歡呢?
而現在他一動也不動。
後來我們知道,這孩子其實不是她的,而是她在前線的朋友的。然而,我們卻親耳聽到孩子在臨終前呼喊著伊芽:「媽媽。」比起未曾謀面的生母,帕什卡短暫人生所認定的母親,其實是伊芽。
孩子的親生母親,伊芽的好姊妹,瑪夏,剛從前線歸來,一身戎裝,一臉自豪,在這一個夜晚,她無比欣喜的等待與伊芽再見,她想念她的姊妹,同時想念那孩子,當伊芽把自己鎖在軍人醫院的房間裡,是瑪夏進了去找到在黑暗中蜷縮的伊芽,她喊她「可愛的傻女孩」、「沉默寡言的好女孩」,她擁抱著她,自己的好姐妹笨拙的像棵樹,卻也可靠的像棵樹。
她燃起了火柴,火光打在伊芽如大理石雕的臉龐上,她向伊芽傾訴一切,包括自己的失職,以及沉迷復仇而不願與伊芽回來的愧咎,說著說著,兩張臉龐忽近忽遠,話題總算談到了她的心肝寶貝,她的寶貝兒子:
「帕什卡呢?是不是又跟那個鄰居一起去散步了?」
「我們快點去見帕什卡。」
「伊芽?你怎麼不說話,帕什卡發生了什麼事,對嗎?」
在連番詢問之下,瑪夏知道了帕什卡的死訊,在三流劇本裡,她會開始毆打伊芽,然後大聲呼叫,哭泣,最後與伊芽相擁,這樣寫或許可以表現出厄運仍然纏生人民的某種無情性,然而這樣寫卻過於平庸,於是我們看到的是這樣的處理方式。
瑪夏問伊芽:「我們去跳舞好嗎?」
然而舞廳並沒有開,在死寂的街道,什麼都沒有開,於是瑪夏轉身拉著伊芽搭上了兩個生澀男孩的車,她知道他們要什麼,車往黑暗開去,直到公園一旁。瑪夏讓伊芽與另一個男孩去散步,而自己則盯著那個楞頭楞腦的小子,小子叫亞歷山大,她羞辱了他,也挑逗了他,並把濕透的他一把從前座,拖到後座,她要他不要亂動,她要自己來。
她在今晚失去了一個孩子,於是她要再製造一個孩子,靠自己,如同在前線那樣。
在本片裡,性沒有喜悅,無論是瑪夏,或是伊芽,身體只是用來受傷,用來感受疼痛的媒介,又或者是作為一種工具來替自己愛的人犧牲,瑪夏依靠著伊芽,為了她想要的孩子,而伊芽也依靠著瑪夏,因為她愛著伊芽。
車門被扯開,伊芽將趴在瑪夏的身上的小子拖出來,另一個男孩被她折斷了手。
「女漢子」
被折斷手的男孩看著拉著瑪夏離開的伊娃如是說。
在這樣殘破的世界,男人因作戰被塞滿了醫院,留下來的女人要一針一線的縫補這樣的世界,這樣的世界已不再能孕育新生命,而舊生命則因戰爭變得殘破,變形。一個退下陣的狙擊手被稱為英雄,然而在他的心裡他卻只是能夠動動嘴的殘障,他的妻子來看他,他沒有感到欣喜,只是請求伊芽的上司,醫院的主任終止他的痛苦,他與他的妻子一同向他急切的要求。
「我不能這樣出院,孩子們需要『父親』我現在這個樣子,根本什麼都無法為他們做,只會拖累他們。」
「求求你了醫生,幫幫我的丈夫吧。」
「你可以用枕頭自己幫他解脫。」
醫生冷冷的說,他要求他們離開自己的辦公室,他的子女也死去了,而在這個每天都有人死去的醫院,多一個人死去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戰爭結束了,然而戰爭對於生命的詛咒並未跟著結束,一切傷害都延續著,伊芽那使她不定時動也不動的癲癇,正是因為在前線擔任高射砲兵時受傷導致後遺症,而瑪夏則因為子宮受損的緣故,被醫院主任宣告了她懷孕的不可能,當她抱著一絲期待,過問:「會不會有奇蹟呢?」醫院主任立即否決了她的想法。
這不是因為他很無情,而是因為他很溫柔,他知道在這種嚴酷的環境,所有毫無根基的希望,終究會導致更深的絕望。「奇蹟」這個與上帝有關的詞彙被否定了,正如同本片裡父親的缺席,我們有男人,例如一個個殘缺的大兵,例如與母親一同來醫院勞軍的亞歷山大(而他實際上是男孩),又或者拉他一起在那一晚尋歡的另一個男孩,我們也有年長的男人,比如一個渴望得到伊芽芳心的老頭子,他說:「我的身體是老人,但靈魂是少年」又或者沒那麼年長的,亞歷山大的父親,他什麼都不說,只會看自己的報紙,亦或是一人獨居的醫院主任,他被瑪夏請求與伊芽做愛,為了一個新的小孩,然而伊芽終究沒有懷孕。
一個充滿生命力,具有指導能力的父親,在本片是缺乏的,正如東正教在本片的幾乎缺席,人們只能在破敗的世界裡,試圖從垃圾堆裡,撿起用來拼湊自己的垃圾,「未來」成了極其奢侈的概念,因為「現在」總是不斷的被躲藏進陰影的「過去」給拉扯著。
然而即便在這樣匱乏的世界裡,本片的美感卻從未匱乏,無論是人物的衣服配色或者是有層次而裸露一半的壁紙,又或者是那冰雪地裡來往的烏衣人們,以及那溫暖的爐火所打在臉上發生作用的橙光,又或者是幾乎完全排斥人工配樂,而只呈現自然音的聲音處理,廣播、話語、耳鳴聲(只有自己能聽到的)、火爐的劈啪作響,物與物之間碰撞、物與身體碰撞、身體與身體碰撞的聲響……精神與靈魂在物質上展現的淋漓盡致,例如當伊芽接到醫院主任的命令(他最終還是決定幫那癱瘓的狙擊手一個忙)帶著毒藥前往深夜的病房,她幾經確認之後,下了手,毒藥注射進去,伊芽點了根煙,臉龐靠近狙擊手因如願而釋然的臉龐,她將煙吐到他的嘴裡,一次又一次,直到狙擊手慢慢睡去,生與死透過煙展現了美妙的流轉,同時伊芽也發現,因貧血而躺在另一床的瑪夏目睹了這一切。
而在另一場戲中,牆上那未乾的漆面,在瑪夏從喜悅轉入悲憤與瘋狂的旋轉中,沾染上她從裁縫師借來的綠色連身裙,而試圖阻止她而與她扭打在一起的伊芽也因為她沾染了綠色油漆。
那些抓咬,那些觸碰,通通都以比平時更劇烈的力道來進行,彷彿害怕對方害怕自己隨時被某物帶走,消散而去一樣。
如果電影的物質性在電影數位化越加氾濫(電腦運算出的背景、人物等等集合的數位畫面)還有存在意義,那麼就是這樣的綿密的物質的互薰染,數位尚未可以做的如此細緻,因為有這樣的細緻,大螢幕才有存在的意義,這不是只是無關緊要的細節,而是與故事緊密的細節,這是關於霜雪之下,生命與那生命裡洪流的悲傷如何尋找出路的細節,人們舉辦慶祝戰爭結束的舞會,然而人們知道,戰爭的傷害不只是從外部削走什麼,而是從內部刨走什麼。
「我是空的」
片尾,伊芽撫摸著肚子,哭著對瑪夏說,瑪夏則用力摸她的臉。
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天空不是塌了下來,而是消散而去,大地及大地上的人只得更緊密的抓著彼此,依賴著彼此有重量的生命,才不會被吸到太空,消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