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莎樂美的身體裡,藏著一個鐘,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止了。
與我一起住在綠A集合宅、房號編碼GA.11F-R11這間公寓裡的其他人,沒有發現這件事。母親沒有發現,父親無法發現,只有我發現。鐘停止了之後,莎樂美就變成此時的模樣,沒有多少改變,經常長時間坐在客廳沙發的同一個位置。
在重新編輯這件事之後,我明確記錄了,莎樂美是我的妹妹。但是她跟我完全不一樣。也或許,應該更新紀錄為,我跟她完全不一樣。
這是一段已經儲存的物質記憶。
達利遺忘了編輯這份物質記憶的那一天,是哪一年的幾月幾日。他沒有和母親討論這件事。一次都沒有。以至於之後有關妹妹的許多新發現,比如,莎樂美一直只吃鸚鵡牌黃方糖,莎樂美不願意為自己擦澡,莎樂美使用脖子轉頭的速度過於緩慢⋯⋯這些發現,他都沒有和母親進行對話。
達利完成重覆註記,留意自己已經遺失了那一天的日期。
關於那一天,他還能搜尋出的殘留畫面,是一本以各種地質為影像主題的紙本攝影書。他在那老舊的紙張上,看見了一張地層斷面的照片。
印在照片旁的標題是:一夜形成的瀑布。
這本地質攝影書的作者,是賽博國國籍的攝影師。他為「一夜形成的瀑布」這張照片,進行註解的文字描述為:二十世紀末,1999年,在悠托比亞島中央發生的地震。一夜之間,地表斷層在溪流的河道上,造就出一個七公尺高低落差的瀑布。
達利透過巡護員獨立臥房內建的公共數位盒,連接曼迪德特區的中央圖書資料庫,下載過這條溪的垂直時序紀錄。
三十年後,2029年,發生裂島地震事件的那一年,這條流經島嶼中部的小溪流,早已全然乾枯,只留下再度被改變的河道斷層橫面。在下載資料完成的同時,達利也計算出發生裂島地震事件之後,夫爾斯國、黑克國、普拉斯提國、賽博國,這四個國家與悠托比亞島締結國際公約,代管曼迪德特區,直到這一年,時間已然消逝了四十年。
02.
四十年的時序,可以刪除淘汰許多物質記憶,但無法停止曼迪德特區的地貌變化。
裂島地震之後,主要協助救災的四個國家,分區檢視鋼骨結構還良好的捷運共構宅,進行就地重建。當年捷運綠線的首站,重建為綠A集合宅,安置了三百多名災後的悠托比亞住民。四十年過去,許多輻射感染者陸續死亡,還能存活下來的住民,只剩數十人,有男有女,大多也都進入四國法定的老齡年紀。
綠A巡護隊完成這一天的配藥工作與樓層巡護任務之後,進入管制休息時段。這些老齡住民也都待在各自的公寓,不特別需要申請室外移動。
達利離開巡護員辦公室,從圖書室再次借出那本老舊的精裝地質攝影書,回到位於十一樓的十一號公寓住所。
早春的天色,在標準夜間時間之前,早一步落入暗夜。莎樂美坐在客廳的沙發邊角位置,靜靜看著小陽台的地板。她專注看著強化水泥地面的一排螞蟻,正偷走她最喜歡的一小塊黃方糖碎屑。
「哥,你回家了。」莎樂美說。
「母親呢?」達利把聲音腔調說得溫柔。
「在房間睡覺。」
達利把求生背包掛在玄關牆壁的吊鉤,才想起剛剛掃描指紋開門時,將那本地質攝影書,擱在門外不再使用的老郵箱。他轉身開門出去,拿書回到玄關。
大門再度關上之後,莎樂美比先前更專心地凝視他說:「哥,你回家了。」
達利凝視莎樂美的眼睛,想要在那一對特別大的黑眼珠深處,找出什麼。但什麼也沒有發現。母親穿著居家服,步入客廳,打斷了他。
母親的左腳走路動作,依舊有些不順暢。
「要吃點東西嗎?」
「母親,我不感覺餓。」
達利說完,夾著精裝書,走入自己的臥房。
「莎樂美,想要吃點東西嗎?」身後的母親說。
「我吃一塊黃方糖。」身後的妹妹說。
經過客房時,達利停下腳步,傾身靠近門板,聽見裡頭諸多儀器運作的聲音,被困在重建之後的密閉空間。他沒有走進客房,回到自己的臥房,換上居家服,坐在書桌前,翻閱大開本的地質攝影書。
這本精裝紙本書裡有許多彩色照片,陳舊泛黃。
他停留在一張「斷崖」的照片上。
作品編號:No. 412
攝影日期:2019.11.11
標題:島弧與大陸的碰撞
達利在日記暫存區儲存這段由攝影師描述的文字:「悠托比亞島的東邊海岸,是地殼運動活躍的島弧。地殼相互碰撞,大陸側緣隆起,露出變質度很高的變質岩。碰撞始於五百萬年前。地表急遽上升,形成諸多標高超過三千五百公尺的山脈。最高峰為摩里遜山……」
他閉上眼睛,將編輯儲存的這段描述文字,轉至聲控播放,靜默聆聽,直到耳蝸傳來聽覺神經的細微電流聲音。然後,達利看見了聲音—悠托比亞島東岸的斷崖,直接插入不同藍色的海水。半透明的藍、靠近綠的藍、被海浪弄白的藍、連結灰色天空的一條藍。藍與灰撚成一線。遠方那條細線之上,是天空;那條線之下,是海洋。聲音轉化出漂浮的畫面,越來越清楚。但一瞬間,畫面突然轉紅,彷彿光幕底部有一盞強而有力的投射燈,照映紅燈,將他的視界染紅。
達利睜開眼,紅色強光將臥房空氣稀釋成半透明的紅。
他的眼前出現投射燈數字:17F-R3。
老舊的電子鐘,顯示時間靠近午夜。
達利不發出腳步聲,來到寂靜的客廳。莎樂美不在客廳,但母親還醒著。
母親近年的午睡時間延長,晚間經常要過了凌晨三點,才會有睡意。夜間醒著的這段期間,她喜歡待在客廳,觀看3D立體投影的老電影。客廳地板的圓盤投影輸出器,正在播放雷射修復的舊時代電影。這是一部描述孤兒的故事。這個孤兒與其他舊時代故事中的孤兒,並沒有差異。
然而,改變這部老電影的是—這位孤兒是由他母親的鬼魂撫養長大。
母親的左右耳,都換裝了電子耳,聽覺無礙,但她依舊會把音響切換到靜音無聲。
我不喜歡藍芽耳機,戴著耳朵會發癢。達利啊,看著從電影裡頭投影出來的那個母親,在客廳裡走來走去,嘴巴說話,卻沒有聲音,好像這位女演員在演這部戲的時候,已經死去。是女演員的鬼魂,來到我們家中。特別是這種修復之後的老電影。我的兒子,你不這麼覺得嗎?
達利輸出母親的聲音記憶,自己也同步想起了回應之聲。是的,特別是此時此刻。
母親打量穿著巡護隊工作服的達利,看一眼使用鋰離子電池的電子鐘,追問,「現在要出門嗎?」
「我看見了。」
「又看見了嗎?」
母親努力起身。人造骨盆銜接機械義肢左腳,讓計算年齡九十八歲的她,移動起來像是老舊型號的人型機械人。
「母親,你不用起來。我過去看……」
「這次是哪一間房間?」
「十七樓三號房。李東嶺。」
「他不是你父親的同學嗎?」
「資料顯示,他跟父親同一年出生,計算年齡一百零二歲。」
「李東嶺不是前兩年才換人造心臟?」
達利轉換出哀戚神情,默默低下頭說,「我看見了。他多吃了兩顆藥。人造心臟才突然停止。」
「這怎麼可能?」
「每天配藥都有管制。我也不知道原因。但是,我看見了。」
「別擔心。」母親淡淡憂傷看著他,「過去,我們把能看見這種事的能力,說是預知。不是壞事。」
我覺得這種看見的能力,更像是一種通知。我說。
就算是通知,也是神的通知。是被神通知了,你才看見正在發生的事。母親說。
曾經與母親進行過的對話聲音,再次重複。
對話重複時,我感覺某個人的死亡,又再發生了一次。再一次重複那已經發生過的死亡。
「那你趕緊過去看看,機關警備局現在可能也接收到通知了。」母親說。
達利看一眼客廳的電子鐘,確定那時鐘的時間沒有停止,便繼續往外走。
「這一年,怎麼麼多人死?」
「年初的這個月,已經發生兩次。」
達利重新編輯記錄,確認了自己的回答:這是這個月的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