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藏在人間四月天中的悲劇─王賡

相信這段出自新詩〈再別康橋〉的名句，絕對是大部人的國文課回憶，同時在國文課堂上，大家應該都聽過本詩作者─徐志摩，是如何：苦待元配張幼儀、迷戀才女林徽音、情愛糾葛陸小曼。除了國文課的介紹，徐志摩的愛情故事還被拍成電視劇「人間四月天」，裡面飾演徐志摩的黃磊，他那憂鬱的氣質、深情的眼神及嗓音，更是樹立起徐志摩多情才子的男神形象。

由於徐志摩的故事以及性格各異的三位女角，基本已經廣為人知，今天就跟大家聊聊一位在「人間四月天」中，戲分少到集容易被忽視的配角。他曾是眾人期待的青年才俊最終卻變成情場、事業、健康盡都失意的可憐人，而這一切都因徐志摩而起？他就是陸小曼的前夫：王賡。

王賡，字受慶，江蘇無錫人。
王賡的祖父曾擔任浙江湖州知府以及浙江總兵，「總兵」一職在清朝的武官系統排行第二，僅低於排行第一的提督，官位是正二品。可想而知，王家曾多麼的顯赫，以至於可以留下一座九進祖屋。(這裡科普一下何謂九進？就是說王家的縱向共有九處廳堂，由於每過一個廳堂就要過一扇門，所以叫「九進」……完全是豪宅呀！)

但到了王賡這一代，由於家中再無人擔任官職，曾經顯赫的社會地位所帶來的應酬花費以及龐大產業所需的維持反而成為沉重開銷，以至開始家道中落。於是王賡在少年時就決定棄絕一切嗜好去立志苦讀，而從他後來能夠考進中國名校的清華大學，並因在校成績良好，能在畢業後獲得全額公費赴美留學的殊榮，王賡的確是下了苦功，並顯示出才智過人的能力。王賡後來獲得常春藤名校中的普林斯頓大學文學學士學位，但這不是王賡學霸人生的結束，因為大學畢業後，他又進入美國西點軍校就讀。

簡單介紹一下西點軍校，它是美國歷史最悠久的軍事學院之一，並與英國桑赫特斯特皇家軍事學院、俄羅斯伏龍芝軍事學院、法國聖西爾軍事專科學校，並稱「世界四大軍校」。而該校畢業生表現極為傑出，像是日後成為美國總統的五星上將─艾森豪‧威爾、號稱美國陸軍之父的喬治‧巴頓、南北戰爭中的南方主將─羅伯特‧李、北方主將─尤里西斯‧格蘭特(後來還成為美國總統)，皆為其中的著名代表。

那王賡的在學表現如何呢？答案是：1918年的137名學生中，他排行第12名畢業，依舊是學霸等級，還證明他是位文武雙全的通才。

而且他的文學才華，還讓他在就學期間擔任學校雜誌的編輯委員。注意，他可是一介中國人，卻有比美國人更優秀的英文底蘊，這完全顯示王賡的強大。如此優異的表現，使王賡剛返回中國，立刻擔任中國出席一戰後的巴黎和會武官代表，之後則晉升陸軍上校，並在北京大學任教，在職場的開局可謂一帆風順。

事業起步的同時，王賡在感情上也是春風得意。在1922年，他與陸小曼結婚。

陸小曼的父親─陸定，是晚清的舉人，之後畢業於日本早稻田大學，是學貫東西的知識份子，並且擔任民國度支部（也就是財政部）的官職。陸小曼的母親─吳曼華，則是官宦人家出身，而且與大部分同時代女子不同，自小就受過教育，尤其在古文造詣還有國畫上頗具功力。

在如此書香門第中長大，陸小曼接受的教育自然高品質。她9歲進入北平女中讀書，15歲就讀法國人開辦的聖心學堂，父親還為她聘請英國籍女教員教授英文，所以陸小曼精通英文和法文，在學校畢業後，就被當時的外交總長顧維鈞聘用為兼職翻譯。由於時常跟著官員出席社交場合加上機智不俗的談吐，當時民國社交界就有「南唐北陸」的稱號，可謂北京社交界中最耀眼的明珠。

一個是留學美國並且在軍界中嶄露頭角的青年才俊，一個是才貌雙全且多才多藝的交際名媛，這個外表看似人人稱羨的美滿婚姻，卻很實際的證明「相處還比相愛難」。
從前面的描述中，不難看出陸小曼時常出席各種活動。事實上，她也是喜歡享受並熱衷於活動的嬌嬌女。

但王賡卻不是如此，打小他就是棄絕一切嗜好，成人後則埋首於工作。根據當時人回憶，王賡在軍職跟教職上都極為負責，一星期六天的工作是做好做滿，這也代表……王賡除了星期天，其他時間是無法陪伴陸小曼出遊交際，況且他也不想遊憩。雙方個性的巨大差距，導致佳偶變怨偶，夫妻感情越趨冷淡。

不過王賡在仍是關心妻子的好丈夫，所以在他公務後來更趨繁忙時，正好他認識的一位朋友來到北京，於是他就拜託朋友說：「又申，我實在無法太忙，如果我老婆想要出去交際，你能幫我陪陪她嗎？」朋友一如既往的熱情答應，這讓王賡很是高興，於是他跟陸小曼說：「以後你悶的時候，可以去找徐先生陪你玩。」

話說到此處，大家應該知道這個朋友是誰了吧？

徐志摩，字槱森，小字又申。和王賡一樣受教於當世學問大家─梁啟超，並且和王賡一樣留學過美國(八卦一下，徐志摩最初還跟在下一樣，讀的是歷史系，後來才轉修讀文學)，這也是兩人會建立友誼的緣故。

在王賡看來，徐志摩為人風趣幽默，而且也是愛交際應酬的個性，想必能讓妻子開心。事實上，徐志摩的確很用心陪伴陸小曼，或者說……太用心陪伴陸小曼，陪伴到直接讓陸小曼懷孕，讓王賡除了工作上的軍帽，生活中還多添一頂綠帽！

聽到妻子這麼說，王賡整個人都呆住了。

他並不傻，尤其各種街談巷議甚至是小報消息，早就充斥著自己的好友與老婆過從甚密。但他始終在忍，因為他知道自己無法在玩樂上滿足妻子，更因為他信任自己好友不會做出背叛友誼的舉動，只是……他在感情上想簡單了，在友誼上則錯信人了。

王賡果斷的離婚，他知道曾經的妻子在變心後就回不去了。同時我猜，他也想要和錯信友誼迅速斷捨離。

1926年，王賡與陸小曼離婚；同年，徐志摩與陸小曼結婚。徐陸二人的婚姻一開始就不被眾人祝福，婚禮現場，非但雙方父母都沒到場，負責證婚的梁啟超，在朗讀祝賀詞時更說出：「徐志摩，你這個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學問方面沒有成就，你這個人用情不專，以致離婚再娶，以後務要痛改前非、重作新人！」最後更結語道：「祝你們這是最後一次婚禮！」使徐志摩與陸小曼這一對新人異常尷尬。

(話說，著名武俠小說作者─金庸，是徐志摩的表弟。金庸興陞曾創作過一個名叫「雲中鶴」的淫魔角色，而徐志摩其中一個筆名就是「雲中鶴」......我有點懷疑金庸在拐彎罵他表哥。)

至於王賡，社會輿論一面倒的支持他，當時有報紙標題曰：「王賡讓妻，氣度非凡；志摩娶妻，文德安在？」

但這只是表面，事實上，人們對這段失敗婚姻的議論仍不斷糾纏著王賡，以至於後來徐志摩意外墜機過世後，都有人在說：「王賡和喪夫的陸小曼鬧戀愛，王為再度追求陸，可謂揮金如土......」(順帶一提，說這話的人叫沈醉，是民初著名的情報頭領，同時也是我認為民國最八卦的喇叭嘴。除了說出王賡對陸小曼死纏爛打外，他甚至還爆出末代皇帝溥儀少年就陽痿的傳聞。)我想，這對本就感情受傷的王賡是雪上加霜的打擊。

感情上的失敗，並沒有讓王賡意志消沉，相反的，他在事業上仍繼續高升。1928年，他擔任了統轄東南一帶的「五省聯軍總司令」孫傳芳的軍參謀長、炮兵司令、裝甲車司令等職務。

可後來國民黨發動北伐，讓孫傳芳兵敗如山倒，雖然目前沒有找到王賡在這段期間的具體戰績，但孫傳芳的消亡，也讓王賡成為敗軍之將，這對一個軍人來說實在不是太光彩的經歷。

好在王賡的留美背景，很快就被蔣介石的小舅子─宋子文看中。

在此簡單梳理一下宋子文此人的政經關係，宋子文的妹妹，就是蔣介石的老婆─宋美齡。憑藉著裙帶關係，加上宋子文本身就是留美的經濟學人才，蔣介石崛起後，宋子文因此執掌財政大權。

當時的中國，最主要的收入來自關稅，而民間眾多稅收中，「鹽」則是獲利極大的民生必需品。為了確保關稅及鹽稅的安全，宋子文成立了軍事組織：稅警總隊。這支稅警總隊因為有宋子文撐腰，在裝備及補給上，甚至遠強於大部分正式軍隊(大家可以想像成警察性質的海巡署，卻擁有比中華民國國軍更強大的火力；事實上，稅警總隊竟還是蔣介石的軍隊中，最先裝備坦克的部隊，完全證明這支部隊有多麼的高大上)。

當然，好的武器還需要優秀的軍人使用，參與稅警部隊的士兵被要求能識字，甚至還要研讀法律學問(這在當時文盲率80%以上的中國，是超高難度的標準)，而統御這些精兵的，自然必須是強將，又由於宋子文本身的留美背景，他尤其希望將領同樣也是留美出身。

講了這麼多，就是希望大家理解宋子文為何會看上美國西點軍校畢業的王賡。看到此處，相信也有人會狐疑：「扣除被人戴綠帽，王賡也沒多衰呀？」那是因為，老ㄕ還沒提到王賡一生中的重大汙點，也就是「王賡事件」(Ken Wang Incident)。

話說1932年，日軍進犯上海地區，駐守上海的國軍奮起抵抗，史稱「一二八事變」。

由於上海是中國經濟第一大城，還是各國重點投資的貿易城市，宋子文立刻命令稅警總隊加入戰局，而指揮官正是王賡。就在眾人期待王賡展現用兵才能之際，卻發生一個傻眼的消息：王賡竟帶著機密文件被日本人扣押了！

What the hell？究竟身為一軍主帥的王賡怎會在開戰前就被日本人扣押？

有一說，是王賡開完軍事會議後攜帶機密文件，結果就跑去舞廳跳舞，結果被日軍偵查逮個正著。如果是這個說法，王賡就是怠忽職守，前途可說是徹底的黑了。

但有另一說法則讓我更無語。根據稅警總團的總參議─莫雄的回憶，王賡當時奉宋子文的命令先去美國大使館，之後轉往由外商開辦的禮查飯店(今上海浦江飯店)。由於禮查飯店當時有許多各國要人住宿，所以很有可能王賡另有事務要接著處理，卻沒想到日本人在先前已經把該飯店佔據成為陸戰隊司令部。結果當王賡抵達飯店，幾乎走到門口才發現有日本衛兵，而他老兄卻又一股腦地想走側門，然後還是遇到日本衛兵，而這一陣遮騰加上王賡慌亂的行徑引起日本衛兵的盤查，就把王賡及機密文件逮個正著。至於王賡為何會這麼不小心，莫雄的解釋是：「王賡有深度近視，所以他看不清楚，這才被日本人扣押」。

給跪了。莫雄這說法估計所有人都想翻白眼吧？一個西點軍校的海歸派竟就如此的白目？

「王賡事件」對一二八戰局影響極為震撼，所以當王賡被日本人放出來，國民政府立刻就把他關進牢裡軍法審判，最後以「擅離防地、怠忽職守」的罪名給關了2年。但比起牢獄之災，社會大眾對「王賡通敵」的抨擊才是真正的重傷害（這當中還包含像沈醉這種喇叭嘴不斷宣稱他是因泡妞才擅離職守）。所以王賡出獄後，雖依舊擔任軍職，可卻只負責後勤物資。這代表王賡在榮譽以及前途發展上，自此高陞無望……

1942年，中國加入以美國為首的同盟國陣營，擁有留美背景的王賡被任命為赴美軍事代表團團員。以當時中國跟美國的合作越加密切，這很可能是王賡扭轉命運的好機會。然後……然後他就死了。因為在中途，王賡腎疾發作，於埃及開羅過世，享年47歲，遺體則下葬在當地英軍公墓。

王賡之死，除了英年早逝外，最讓我感到悲劇的，是中國文化極為重視「落葉歸根」的觀念。我並不清楚王賡的遺願是否就是葬於當地軍人公墓即可，但假設王賡是在來不及交待後事的情況下過世，那對一生觀念嚴謹的王賡而言，不啻為一種悲哀。

而回顧王賡的一生，其實看似讓他早年發達的學歷，很大程度卻是造成他日後悲劇的主因。因為在西點學校對王賡的評語中，是如此說：「Excellent student and extremely popular,……becoming more and more of the scholar and less the soldier Wang’s career was not successful from a military stand point. Wang’s life was one of sincerity, integrity and patriotism, He was a credit to West Point.」(給大家翻譯翻譯：「王賡是位傑出且贏得人心的學生……(中略)……他在西點的表現讓我們認為他在學者的表現會遠優於軍隊職務。他是一位誠實、正直，且充滿愛國心的人。」)

雖然西點軍校是以軍事聞名，但其實該校的教育不局限於軍事。不少西點軍校畢業生，會在各種不同領域盡展才華。以王賡在西點前的文學學位，還有在西點中的校刊委員身分來看，說不定他會是個不輸徐志摩的文學健將。可在那個戰火紛飛的時代，誰會讓西點軍校的高材生去從事文學創作呢？而富有愛國心的王賡，又豈會不貢獻他的所學所長？所以王賡走上一條校方並不看好的人生道路……

或許王賡在戲劇中並不耀眼，他的角色經歷及意義也並不突出。但在真實的人生中，每一個人都上演著獨一無二的故事，往深去了解，有時會碰上值得玩味的觸動。對我來說，王賡是真的慘，但在一次次的悲劇以及外人的描述中，我看到王賡展現出一生充滿原則並不向苦楚挫折低頭的男子漢形象。

他無愧於西點軍校評語中的最後一句：「He was a credit to West Point(西點軍校以他為榮)。」

所以我寫下他的故事，讓這位戲劇中的配角做一回真正的主角，也對這位或許身處不同時代更能一展所長的英才留下一些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