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零之後......

還記得當年自己是怎麼考大學的嗎？自從民國43年大學聯合招生開始，七月一日～七月三日，恐怕是許多人生命中重要的日子。從早年的甲乙丙丁組，到後來的一二三四類組，理工農醫文法商社徑渭分明，六至七科考下來，便決定了自己未來「黃金四年」的落腳處。
民國91年，長達48年的大學聯合招生走入歷史，取而代之的是多元的入學途徑，藉由每年初舉行的學科能力測驗（學測）結果，各高中可以直接向大學推薦自己的畢業生入學（繁星推薦），或是學生直接向想就讀的大學科系提出入學申請（個人申請），在一連串審查或複試之後，如果仍無法進入自己理想的校系，那就參加七月初的指定科目考試（指考），再依照考試成績與個人志願進行分發。這樣前後超過半年的時間來「選擇與被選擇」理想的校系，精神就是希望大學與學生彼此可以「用適當的方法、選適合的學生、進適切的校系、做適性的發展」。
您正在閱讀這篇文章的此刻，也是十三萬考生努力準備各校申請資料的時候，四月廿八日將會公布錄取名單，學生則要在五月四日前決定是否就讀，或是要投入下一輪的考試分發。

生命的原點，從呱呱墜地的那一刻，開始探索這個花花世界，長輩說：一視二聽三抬頭，四握五抓六翻身，七坐八爬九發牙......。在父母的呵護之下，我至今還印象深刻讀小學的第一天，是多麼慎重的日子，穿著人生第一套制服，爸媽一左一右把我牽進學校，宛若宗教儀式般地進入了教室，交給了老師，依依不捨在教室門外躊躇徘徊，......。我只懵懂地知道自己上學了，殊不知我正踏上了一條預備之路，預備什麼呢？有一點像聖經中的施洗約翰，人生就為了預備基督的降臨，但我接下來十二年所預備的，就是「考進大學」！
沒錯，絕大部分的台灣學生，在九年國民教育之後會再升學，而一旦進了高中，那麼依據高級中等學校教育法，目標就是「......奠定學術研究或專業技術知能之基礎」，而這個「基礎」的白話文，眾所皆知就是「為進大學作準備」。
我總是這麼告訴大一的新生，無論你是誰、來自何方，你過去十二年的人生，只被賦予了一個目標：「考上大學。」而值得恭喜的是，你只花了短短十八年，就已完成人生的目標：進入了大學。
從今天起，生命不再有目標，重新歸零，彷彿回到出生的原點！然後呢？

孔老夫子要花七十年的歲月，才能隨心所欲不逾矩，但台灣的青春風景卻是，到了十八歲上大學之後，就可以毫無目標地隨心所欲了。
若是帶著生命厚度的隨心所欲，便會有不逾矩的快活；但十八歲就開始的隨心所欲，恐怕只暴露出對自己生命的無知。「我不知道自己的興趣是什麼？」、「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這個科系？」、「我不知道自己將來要做什麼？」、「我不知道......」，這類問題早已盤據大學生困擾排行榜第一名許久。他們費盡了功夫，學習如何考進大學，如何考進好大學，但對於什麼是大學、如何讀大學、拼命進大學所為何來、將往何去，卻是毫無準備與概念的。此刻一旦歸零，意味著什麼呢？

在台灣，人人可進大學的超高錄取率，除了讓大學不再是菁英教育，更意味著半數以上的大學生，在標榜學業表現的成長過程中，其實充斥了不及格（平均值以下）的經驗，低成就感所營造的自我價值及生活態度，往往習慣於後悔自責，或是逃避卸責。
當我們感嘆台灣的學生缺乏夢想，安於現狀時，若能意識到生命重新歸零，彷彿有著往日種種已如昨日死的快感。也就是，醫科榜首或冷門車尾只不過是過去的成敗，如今大家公平地站在對人生一樣無知的起跑點，開始創造最好的未來，無論哪在裡都可以成為最好的第一志願，因為這就是人生中唯一的大學青春，生命不再是卸責的溫床，後悔也失去了舞台，端視自己如何開展未來的日子。

應試教育所培育的是對標準答案的渴望，但真理從來就不等於事理或事實而已。標準答案是被人造問題拉來做陪的冷靜存在，但真理卻是在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探索生命大哉問之間浮現。標準答案若是一顆太陽，那真理就是阿里山的日出；太陽億萬年不動如斯，阿里山的日出卻是在對美景的渴望、披星戴月的早起、長途跋涉的疲憊、陰晴不定的風險之後，所發出的驚呼！
十八歲的青春，若對生命開始出現發自內心的焦慮，那歸零，就是讓真理可以在黑暗無趣了十八年之後，有綻放曙光的一線天。學生的任務，終於不再是回答老師發明的問題，而是開始學習面對攸關自己處境的課題。

少一分打一下，對禁止體罰的這一代來說非常陌生。但正因為沒有這種立即性懲罰與赦免的經驗，讓許多的失敗或錯誤，被模糊地壓抑在未被處理的狀態中。無論是考試分數不佳、學習表現低落、行為舉止偏差、都被籠統地包覆在沒有明確指向性的「負面情緒」中，當這些沒有被清楚地指認，並且給予立即性的具體導引，一味地鼓勵或正向激勵，只會讓少年人無法從悔恨的泥沼中踏出明確的下一步。
但是歸零，卻創造了一種截然不同的「赦免經驗」。對台灣學生而言，過去那幾乎與自我價值畫上等號的成績表現被一筆勾銷，那個在泥濘中跌跤後，永遠無法擦乾淨的自己，如今被換上了全新的衣裳。在大學，卸除了過去無力掙脫的綑綁，被全新的使命與價值所擁抱。可以重新開始，是「恩典」最重要的記號，當恩典發出呼喚，生命就會洋溢溫暖，而有新的可能與盼望。

當然，有「另一半」的學生，從小表現傑出、成績優異，以人生勝利組之姿，在「考大學」的任務中一帆風順。逢年過節總是成為爸媽說最嘴的材料，親友拿來教訓自己孩子的典範。十八歲之前，讀書考試根本是輕而易舉的遊戲，從學習中所獲得的成就感，讓他們以為生命必然是一幅完美的藍圖，所有的問題，只要按照進度規劃期程，並且通過大腦的理解記憶與融會貫通，就可以柳暗花明春風得意。
但瞬間歸零的十八歲，讓他們一切的美好都凝結了！最近我和一位從台北公館地區一所最高學府，前來東海任教的老師聊天，他最深刻的體認是，那群來自全國各地的優秀學生，最不適應的就是發現原來優秀不是理所當然，在面對過去十八年所不曾處理的實況，亂了方寸乃至憂鬱纏身，是常有的事，聽說對岸的北京大學也有類似的現象。那些能輕易在考卷上解釋的溫良恭儉讓，如今變成生活的課題，發現原來謙卑也要學習。

生命有機會歸零，其實是好消息。但事實卻是，十八歲的青春常抗拒歸零，而繼續踏著最熟悉的來時路，加速尋找下一個考試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