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南部鄉間來台北讀書的同學,父母早年離異,留下了他與弟弟給爸爸與年邁的奶奶。我初見他的時候,只感覺他很不羈,卻又不像平常的小混混,流露出某種聰明又單純的味道。會認識他,是透過他的同班同學,傳說著一個我們聽起來覺得不可思議的英勇事蹟,就是某次繳交作業,超過了助教規定的時間,所以辦公室已經上鎖,但他一拳下去,打破玻璃直接把作業丟進辦公室......
一年之後,他成了我的室友,我們足足一起住了三年。他很少回家,我才曉得原來他爸爸在坐牢,奶奶也沒精神管他,只有一個在台北的叔叔,偶而會給他一些接濟,例如讀資管系的他,有一台全寢室唯一的電腦,在廿多年前可神氣了!大家都用紙筆交作業,但我們可以用電腦打報告,別人都在寢室玩撲克牌大老二,我們卻可以玩著熱鬧的小精靈、大富翁。他非常「大方」,從不介意我們使用他的任何東西,我還記得新電腦一搬來,他就很闊氣地說,資管系學生的電腦哪有這麼秀氣的,正不明白他的意思時,他已經拿著螺絲起子把電腦外殼拆開,硬碟拔出來,各種線路開腸破肚地外露著......
那年代大學生不流行打工,所以我也從不知道他的零用錢是哪裡來的,只曉得他生活不太規律,每個月總會有好幾天一直在睡覺,也不是生病,但就整天躺在床上,後來才知道因為他沒錢了,所以乾脆睡覺捱過飢餓,後來看不下去,幾個同學資助他一些飯錢,居然他卻闊氣地買一堆宵夜給我們吃。跟他相處沒什麼壓力,但就是需要忍受一些我不太能夠理解的價值觀,後來我們所幸直接買餐廳的飯票,讓他只能吃飯無法亂花。但這並不能改變他在金錢與物質使用上的習性,有一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味道,例如他不太愛洗衣服,卻老是去買免洗褲,久久洗一次衣服時,則又發現自己沒洗衣粉而一直拿我們的去用。當然,也常常在他身上發現我們自己的上衣、外套(好在還不致於偷穿我們的內褲)。
直到有一天,我晚上回到寢室,眼前的畫面嚇得我倒退三步......!他躺在床上,只開著一盞燈,翹著腳正把玩一支長長的刀,不是水果刀美工刀或菜刀,好像在路邊賣西瓜的小貨車老闆手上似曾相識,對,就是傳說中的西瓜刀!可房間裡沒買西瓜呀,他拿著西瓜刀是要切什麼?或者,是要「砍」什麼?
我想他應該不致於砍我,所以緊張地坐下來聽他說故事,在南部的第一志願高中,他是很聰明的學生,但家庭環境讓他也認識不少我們台北小孩口中的「太保」,他說西瓜刀又長又直,最方便插在機車側殼的散熱縫中,然後騎著車就到處砍砍殺殺,他是個聰明人,不會真的動刀去吃官司,但警察局倒是常跑,而每次一群人衝來飆去,才讓他感受到自己有點存在的意義與感覺。客觀的診斷,或許他是一個情緒控制不佳的學生,但我們天天同居,很知道他其實只是不想被人忽略,很敏感地用各種誇張的方式,告訴全世界他在這裡!
在大學,我第一次遇見許多和我不一樣的人,例如台北人口中的「鄉下人」。我以為他們家都很有錢,所以通訊錄上的地址總是xx路xx號就結束,而沒有幾「樓」。難不成都有錢到住在一樓嗎?當我知道原來不是住一樓,而是住「一整棟」時,我更是瞠目結舌!其實鄉下的一整棟透天厝是這麼平常,並不是台北的「一整棟大廈」,反而他們好奇台北人天天腳不踏地住在半空中,不是很怪?!
還有一個大一就不長見到他來上課,總是留著長頭髮背著吉他的同學,聽說晚上都在西餐廳駐唱。從小乖乖牌的我,雖然不一定很愛讀書,但無法理解有什麼事會比上學讀書更重要,或者更應該?大二之後他就不出所料地被退學當兵去,我心中還想真是自作孽,看他將來會如何後悔!但兩年後,有一天我在台北漢口路想買一對桌上喇叭,居然在音響店碰見了他,很熱心的問我需要什麼,並且口若懸河地解說不同喇叭的音質、功能、特色、......,當時正在準備考GRE將來出國,滿腦子都是英文文法與例題的我,第一次面臨了「讀書的意義」這個問題,某些從小到大的價值觀被狠狠地搥了一下。
大學最奇特的風景,就是上課沒有固定的教室,而教室裡也不會規定座位,所以每堂課選擇坐哪裡就是一場友誼的冒險,坐太前面怕被笑成書獃子,很想坐漂亮女生旁邊又擔心太明顯,跟愛講話的坐大概註定會浪費一節課,而隨便坐到又想萬一等會兒旁邊來了一位自己不熟的同學豈不尷尬......。選座位不易,要分組實驗或討論報告更是人際關係大挑戰,三人、四人、五人一組,都各有不同的隊友組合,主動邀請或被動受邀皆是學問,一不小心組別額滿就只能和全班最不受歡迎的地雷,共度慘不忍睹的一學期。當然,許多青春的小心機也紛紛出籠,考驗著平常經營人脈的功力。
大學像一陣風,風起了,在還來不及披上外衣的當下,風又已經停止。轉眼間大四來臨,班上的分分合合,漸漸不再是新聞,同學發展著各自的步調,在大學的尾聲中漫步。而一個星期日的早晨,一通我還在惺忪睡眼中的電話響起,讓看似成熟平靜的大四生活,掀起了難忘的漣漪。電話那頭急促的聲音說,xxx昨玩騎車去夜遊,早上回學校時在路上打瞌睡,所以出了車禍自撞停在路邊的卡車......。另外一位沒回家的室友,通知了家住台北週末必返的我,那位把玩西瓜刀的室友,正在淡水馬偕醫院的急診室。老實說我沒有很擔心,幾年下來他不知出過幾次車禍了,皮肉縫縫補補沒幾天後又是一尾活龍。想說禮拜天去過教堂之後,再到醫院看他吧,死不了的。
中午進了醫院,躺在急診室的他X光片顯示撞斷了肋骨,沒什麼外傷只是直嚷著肚子痛,所以還很海派地和我們開者玩笑,描述他到底怎麼迷迷糊糊地撞上了路邊的小貨車,整個人飛起來又攔腰掛在車斗上。他邊講邊喘,邊喘臉色也邊白,突然醫生匆匆跑過來,大喊了一串聽不懂的醫學名詞,便湧上了好幾個護士要把他推走,慌亂見我問了一下狀況,護士說電腦斷層報告出來,他的肝臟全撞破了,碎的亂七八糟,腹部大出血,要緊急開刀......。
七手八腳間,我突然覺得哪裡很眼熟。對!他身上穿著是我的夾克,一件紫色燈芯絨外套,他一定是夜遊騎車要擋風吧?夾克裡,是一件深藍色T恤,也是我的!進開刀房前,我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加油,我等你出來,衣服要記得還我。
接下來的七八個小時,我們一群同學和老師,忙著聯絡家屬,忙著搭救護車去捐血中心血庫買血,忙著討論之後怎麼輪班照顧沒有父母的他,甚至,看著手術室遞出來的病危通知,我們第一次想著如何湊齊他需要的喪葬費用。
然後,他被推出來了,我們不知道為什麼醫生並沒有縫合他的肚子,任由血水從蓋滿紗布下面的管子流出,高強度的止痛嗎啡讓他沈睡,不知道睡夢中他會夢到什麼?接下來的廿天,他就這麼睡著,出血一直沒停,嗎啡也是,抗生素一針換過一針,感染控制始終不理想。在沒有手機的年代,同學們輪班守在醫院通報消息,好幾次都說快不行了,我們從新莊擠計程車到淡水,他又活了下來。
他又活了下來。
兩個多月後,他走著出院,只是手術刀把他肚皮肌肉切得亂七八糟,連平常起床所需要的腹肌都全無氣力,更遑論因為遲歸而想要翻牆爬回宿舍。大四的最後半年,他安靜也沉穩了,車禍使他必須延畢,在我們都畢業要搬離宿舍的時候,他桌上堆的不再是電腦磁碟片和沒洗的泡麵碗,而是一本又一本的懷德海、哈伯瑪斯、傅柯、黑格爾、......。多年後,他從台大哲學系拿到博士學位,專攻兒童哲學。
他說車禍讓他有了很不同的轉變,不是外型的,而是生命的。其實對我也是,大學中最大的學問,就是人與人的關係,從籠中鳥裡放出來的我們,早已不知如何與人一起翱翔。但他顛覆了我關於「人」的想像,使我從此無論於到多奇怪的人,總有辦法發現如何與他相處,在醫院加護病房外的一個月,更讓我體會到生命原來如此脆弱,一捏就碎;但又是如此堅強,我們幾個同學可以緊緊地靠在一起,不是為了討論報告或分組實驗,而是為了守著另一個生命。
他穿了我的衣服,卻也穿走了我以貌取人的價值觀。後來我真的要回了那件夾克,它早已在緊急手術檯上,被剪破出一個大大的三角賓士車記號,穿越這個大洞,廿二歲的我發現人與人的世界好奇妙!聖經中說:神造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我想,萬物一定也包括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