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套用西方理論做中國文學研究之我見

2020/06/02閱讀時間約 22 分鐘
現代人已經跟傳統文化有了一段距離,頗有不受牢籠之快感。但和離家的少年相似,對父母終究還是存著眷念之情,仍願得知他們的消息。對於他們囉哩八唆的教誨,曾經反感、不耐煩、不以為意,可是社會生活經驗又常讓我們覺得其中好像也有些道理,似乎也該重新去理解。
在這種複雜的情緒中,我開始試著使用現代思想、概念、西方理論來探究中國傳統詩歌。對於過去熟讀且摹效的詩與詩人,重新用客觀之眼予以審視評騭之。
如觀名伶之唱做,已不是為著學他那樣登台去唱,而是要寫戲評、作戲考。

一、傳統的現代解讀

台灣比較文學風潮是在七十年代的淡江和台大同時興起的。《淡江評論》與台大外文系主編的《中外文學》同樣重要。顏元叔先生提倡新批評、弗洛伊德心理學等來解釋中國文學,也震動一時。台大中文系雖也有葉嘉瑩先生起而反對,然整體方向上是與之共構以形成比較文學趨勢的。
台大中文系風氣本來就與台師大迥異。師大自許為章黃學派,台大則要繼承北大,雙方文字聲韻訓詁及經學研究,處處不同,文學亦然。
台大雖亦有戴君仁、鄭騫、葉嘉瑩諸先生精於詩詞,包括臺靜農先生後來都只作詩作字作畫而不再從事新文學創作,但整體氣氛不同。其詩詞教育並不強調寫作,論詩詞也較具現代意識,所以即使是葉先生,論詩說詞亦往往參取西方理論。治詩詞曲功力最深的鄭騫先生,讀其《景午叢編》,你也只會感覺那是個現代學者而非舊式文人。
鄭先生臺先生在形象上都是最傳統的,御長衫、作舊詩,交往的亦多是溥心畬、張大千、莊尚嚴一輩老派文家。但古貌不古心,與穿西裝的周棄子終究不是一路人。他們的學生輩自然離傳統文人就更遠,或鉤合歐美日本漢學研究、或與比較文學會盟。中間主力是葉慶炳、林文月、柯慶明。
大家都致力於會通中西以說中國特色,我也是如此。其中之過渡,就是我參與的一系列古典詩詞賞析活動。
我與師友替幾家出版社編了幾十本這樣的書,時間由一九七八年到一九八四年。
其中我自己寫了《初夏秋冬:中國古典詩歌中的季節》《千古詩心:蘇東坡》《重樓飛雪:詞賞析》《采采流水:小品文賞析》。或以文類、或就作者、或依主題,分別向社會一般讀者,也就是業已與傳統隔絕的現代人介紹中國文學之美。
介紹現代人已不熟悉的古典文學,當然要詳說相關古典知識。可是我們的介紹實僅限於詩歌或以詩為主,古文駢文等文章傳統甚少涉及。這就可見現代人與傳統之隔膜,且與五四運動打倒「桐城謬種」與「選學妖孽」有關。
我們的賞析並未扭轉此一偏頗,反而順成之,以詩為中國文學之代表,並常以詩來看中國文學之特性。
像《中國文學精筆》那一套即僅有詩經、樂府、古詩、絕句、律詩、詞典、明清民歌八本;另有《古詩今唱》《千古詩心》幾套也侷限於詩。這個視域,更影響到我們在八零年前後對中國「抒情傳統」的討論。
那時論述中國文學的人,眼中只有詩,且是抒情式的詩。遂因此說中國文學之特色便是抒情,且構成了一個抒情的傳統。這不是循環自證、自說自話嗎?
可惜那時我們對此卻無自覺,陷於五四文學典範而不自知。在文章方面僅表彰晚明小品,亦屬同樣的情況。
具體的說解,當然匯通中西,如我《春夏秋冬》就徵引了佛萊(Northrop Frye)的原始類型說(Archetypal Approach)、愛普蘭斯(M. H. Abrams)的《鏡與燈》、肯寧罕穆(J. A. Cunningham)論組詩,《重樓飛雪》也徵引貝德葉夫(Nikolai Berdyaev)論超升之愛和凡塵之愛的區分等等。
對此,我們是認為:大多數用西方文學批評理論來詮析古典詩的人,不熟悉中國文學傳統,故多理論之濫用與誤用。
故我們的做法,是適與之反,要對傳統真有所知,且是「經驗的親知」。也就是必須浸潤其中若干時日,能入乎其內,然後再運用現代新的批評與方法去對古典詩進行批評。把封存在中國文化倉庫裡的文化遺產經過你正確的引導,重新能為現代人接受,又不失真貌的樣態,展現給這一代人。
正因為這樣,我們的說解除了介紹傳統詩歌之外,還應採用現代表述方式和方法。而所謂現代方法,正與西方理論密不可分。
理論的理解,本來就不只是文字的理解。就算是中文,你每個字都認識,未必便能理解該理論。對理論的理解,須有理論頭腦。猶如六祖慧能,一字不識,卻義理透徹。原因就在於「義理之知」仰賴思辨力及對義理的融貫性解釋。
某些先生,外文嫻熟,但於所譯述之理路思致未能掌握,便常譯錯。此類失誤,在我讀來卻也不難識鑒。故難的不是這個,而是如何恰如其分地運用西方各種不同的理論來解釋中國文學。
西方理論,講起來好像是與中國文論相對的一個整體,其實內部南轅北轍,十分複雜,與中國文論同一個樣。摸不清其脈絡、不知其底蘊,又無其社會文化語境知識,孤立而表面地採用,就往往自相矛盾甚或張冠李戴。
我們畢竟不是外國人,對西方文化社會沒有「經驗的親知」,又缺乏語境式的了解。因而此病極難避免,跟我們嘲笑外文系教授解說中國文學常會犯錯相仿。所謂誤用濫用者,即指此而言。這就須十分小心、十分克制,慢慢真正進入西方文化肌理中去,確有理解而後為之。
我之運用西方理論,早期頗生澀,亦不免錯誤。後來失誤漸少的原因既是深入,也是謹慎。
如前述《春夏秋冬》中雖用佛萊說,但我非常清楚其理論與中國人講:「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文心雕龍.物色篇》)其實是不同的:「佛萊的理論,基本上是為說明原始神話類型而設,他所區分的田園牧歌結婚等,並不適用於中國」,故我只是藉由它來說明四季循環週期的象徵意義而已。
其他類此!我從來不願意像王國維(1877年12月3日-1927年6月2日)那樣,套著叔本華或某某理論來解《紅樓夢》,自說自話,與《紅樓夢》其實無干(因中國人或《紅樓夢》之作者必不會如叔本華那樣設想)。
一般人都對王國維那樣套用西方理論的方式大為讚美,視為文學研究現代化之大道。我不同,重點不是用西方理論,而是要講明中國之真精神真面貌。西方理論或佛教理論都只是輔助工具,若此類工具不適用,我就會用中國原有的理論去把它講清楚,或者乾脆自己構造一套理論去設法講明它。
前者,使我們必須在鑽研西方文論之同時,也重新去理解中國自己的文論。如果傳統文論被現代人視為零散不成統緒,或不具有西方那樣的理論意義,則我們便有義務重建它,使它足以與西方理論對觀,也足以作為解析中國文學的理論工具。
後者,就是要讓我們自己朝有能力建構理論的方向努力。

二、重建中國文論

我的重建,可與朱光潛《詩論.論顯與隱》一文相比較。
朱先生曾批評傳統的術語,如嚴羽的「興趣」、漁洋的「神韻」,乃至王國維的「境界」都含糊籠統,甚至由現代美學看,還頗有錯誤。像王國維說「物皆著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其實是移情作用。移情,是死物的生命化,所以可由物我兩忘而至物我合一,故它才應該是無我之境,王先生搞錯了。
這種批評,正是現代人之惡習。動輒以批改小學生作業的方式,居高臨下,說古人這裡對那裡錯,什麼地方沒講清楚;其次是藐視中國人的論述、思維與觀念,認為模糊籠統、不明確、沒系統;三是以西方理論為標準來看中國物事,合則稱許,不合則譏訕之;四,偏偏對中國的東西又不了解,隨意比附西方,然後說古人講錯了,把自己扎的稻草人暴打一頓。
我在《詩史、本色與妙悟》的導論中舉了這個例子,並說明李普斯(T. Lipps)所講的移情,乃是建立在西方知識論基礎上的,指感官對外在現象的直接知覺。而中國人講物我合一,卻剛好是要否定感官之知,故兩者根本不同。
同時李普斯認為審美享受雖有事物對象,但其原因卻是自我的內部活動(Inner Activities),包括了企求、歡樂、意願、活力、憂鬱、失望、沮喪、勤奮、驕傲等心理情緒,而這些情緒又恰好是中國人論物我兩忘時所要超越或消除的,因此兩者心靈狀態迥異。
王國維之所以會說「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是無我之境,正是據中國哲學傳統而說。這個我,就是有情緒、欲求、執見之我。莊子說「吾喪我」,便是要忘我、無我。
朱光潛不明白中國哲學這一貫的講法,誤以「採菊東籬下」云云為有我之境,認為其境界遜於經過移情作用者;又把物我兩忘、物我同一比附為移情,豈非大錯?
我們論中國文學,首應擺脫朱光潛先生這類錯亂,回到中國脈絡中來理解,明白西方理論到底講什麼,中國人又究竟怎麼想,各得其所、恰如其分地說明之。
但我們也不能仍用境界、興趣、神韻等語言,寫著古人那種詩話札記。這些術語與觀念,須經我人重建而不是複述。
怎麼重建呢?我認為:想理解古人,首先當然要有理解的能力與方法,不是單靠幻曼無端的靈感、擬測或憑空的想像,而應透過對理性的知識訓練來達成,這叫方法性的理解。
其次,則是對於我們所要理解的文學觀念的語言層面,要有清晰的掌握;對表達其觀念與概念的文學批評用語,做一番語言性的理解。
第三,則須優遊含咀,對於中國文學批評中最基本、最原始的價值本體思想及形上原理,產生價值的體會與認識。而這種體會與認識又可分為意義和價值兩方面,一方面我們要深入了解其意義,一方面又要體會其價值,進而在意誌上對其作肯定與承諾,以達成本體性的理解。
這三部份,自然是互為連鎖的。
有方法性的理解,才能建構概念、分析結構、批評理論、了解意義、掌握其語言含義和本體思想。有語言性的理解,才能扣緊意義的脈絡、摸清該用語所代表的觀念及語辭與語辭之間的關聯,不致氾濫枝蔓,隨意流蕩自己的方法性理解。有本體性的理解,才能體察其用語和觀念所以出現並建立的原因,平情默會、深考於言意之表,而不敢凌躐古人,以己為度、以今為度。
通過這樣的詮釋方法,來重建中國文學批評,既不是回到古代,為歷史主義復辟;也不是橫蠻武斷地古為今用,以今之學科型範來強使古人削足適屨。既不是複述傳統,也不攀扯西方;不是貫串傳統與現代,更不是以現代觀點來整容、或批判傳統。
只是運用我們所已擁有的一切理性的知識訓練,去探索中國文學批評、解說其觀念、闡明其系統,達成「知識詮釋學」的理解;尋繹中國文學批評語言的發展與衍變,以洞察文學批評的觀念內涵,達成「語言詮釋學」的理解;體會及認識中國文學批評的意義和價值,明白中國文學批評究竟是什麼、何以是這樣,並了解它是這樣的價值,達成「本體詮釋學」的理解。
《詩史、本色與妙悟》就是運用這種方法、針對這三個術語做的具體重建示例,寫於一九八三至八六年。八五年我還與朋友們合作《中國古典文學批評術語辭典》,準備詳論正宗、文筆、正變、性靈、句法、家、句眼、活法、奪胎換骨、本色、境界、自然、氣韻、氣格、氣象、體勢、體格、意在筆先、文質、通變等三四十個術語。擬編《中國文學批評術語叢刊》。不幸大夥兒都忙,久而無成,我則撰成《才》一書。
這樣的工作,受當時台灣比較文學發展之啓發與影響甚大。但取向及歸宿並不相同,爭論自然很不小。如一九九四年我在第七屆比較文學會議上發表《史詩與詩史》時,因反對朱光潛,得罪了朱的學生齊邦媛。她四處去罵我,我也寫了《學術就是這樣嗎?》反唇相稽。那時,我正提刀躊躇,接戰四方呢!
如今我當然很後悔這盛氣好戰的毛病,但方向卻仍覺得沒錯。與我不同路者,最終九流歸海,恐怕還是得走回這路上來。
如二〇〇〇年四川大學曹順慶兄來佛光大學客座,讀到我重建中國文學理論的意見,便認為是他所提中國現代文評患了「失語症」的先聲。所謂失語症,是指中國人已不能也不會再用中國語言來表述中國文學了;學術話語只能藉由西方理論、觀念和術語構成之。
我的舊說確實如他所言,已表達了對現代文評失語的焦慮,故我重建之方法與成果,或許也值得現今關心這個話題的朋友參考。

三、我的文學理論

重建中國文學理論以與西方理論對觀之外,上面講過,我還擬自鑄偉詞,創建屬於我們這一代人的理論!
這類工作,可以一九八二年寫的〈論學詩如參禪〉和一九八五年出版的《文學散步》為代表。
《論學詩如參禪》是對宋人這一說法的理論解釋。中國詩人喜說「禪是詩家切玉刀」,詩禪合一,久成口實,馴至以禪喻詩,輒如羚羊掛角,令人難以跡求。到底此一現象該如何理解?學詩如參禪云云,就文學理論來說,其理論內涵又到底是什麼?論者紛紛,瞎子摸象,要到我才講清楚了。
原因是這個問題除了要懂得文學之外,亦須懂禪學,否則就會和論中西文化一樣,陷於比附。而光懂禪也還不行,須有我上文說的:對整個社會文化語境的理解。有此理解,便知宋人論詩,以禪為喻,只是其中一種,還常以求仙煉丹為喻或以成聖成賢為喻。
我的詩學研究,有時勝於前修時賢,原因之一,就在於具有總體社會文化觀,並精熟三教義理。我後來曾刊《文化文學與美學》一書,提倡「具有歷史文化意識的文學研究,和一種聯貫文學與美學的文化史學」,即基於此。
但此處要說的不是這個,而是另一種後設思考:對於宋人以禪、以仙、以聖喻詩的現象,除了就歷史予以解釋它何以如此,其說又究竟為何之外,尚須用一理論予以處理之。用以解釋其所以喻仙、喻禪、喻聖之分際與效能。這個理論,不是喻仙、喻禪、喻聖本身,而是後設一理論以觀解之。
當時我參考了佛教《解深密經》的三自性說,以遍計執性、依地起性、圓成實性,去解釋詩人如何由執著妄情、執著文字,到知一切物情皆依他而起,俱非實相,再轉識成智,成就圓成實性。生命一層一層迸進,最後妄情去而真心顯,遂無意於文,故云:「覓句真成小技,知音定須絕弦」。
這個解釋框架,是我依佛家義理構造的。雖有所因,但藉以說詩,尤其是解釋宋人論「悟入」「活法」「風行水上自成文」「以物觀物」「吟誦情性」這類在詩人本身身心性命上做工夫的詩與詩論,應該還頗貼切。這個解釋理論自身也有獨立的價值。因為它可以表明中國詩家走生命境界一路者的思致與層次,也可用以說明我自己對於詩人應如何安頓自家生命的主張。
一般人看我如此說,或以為也就是一說而已,沒啥稀奇。但事實上過去沈曾植也藉用過三性說來論詩,其致金香嚴書云:「山水即是色、老莊即是意;色即是境、意即是智;色即是事、意即是理;筆則空假中三諦之中,亦即遍計、依他、圓成三性之圓成實也」。
這封信,論詩學三關,是近代一大公案,許多人奉為圭臬,幾家弟子還苦爭發明權。可是前云理事不二,後云三諦,已不免混淆義理,以筆為圓成實性更不成話。沈氏學問浩博,佛學素養尤為世重,但以佛理論詩卻乖謬若此,可見這並不是容易的事。
對文學做更多主張的,是《文學散步》。
此書題目仿效宗白華《美學散步》,而其實就是一冊寫得較淺易的文學理論書。凡十九章,分論作品、文學、文學作品、欣賞、如何欣賞文學作品、文學的形式、文學的形式與意義、文學意識的認知、文學的功能、文學與社會、文學與真實、文學與道德、文學與歷史、文學的歷史、文學與哲學,附論文學史、文學的評價問題等。
次年出版的業強版《文學與美學》中〈文學的美學思考〉〈小說創作的美學基礎〉等文其實也可併入這個系列,屬於我自己的文學理論建構。
它們不是對文學作品或中國文學史的解釋,而是由中國文學出發,理論性地談文學及其相關問題。
此書推倒一世豪傑,痛批前此各種流行的文學概論書,令許多先生對我啣之入骨。但它獲得了教育部教材改進甲等獎,亦有不少學校採為教本,銷行至今。二〇〇六年開始,另又屢出大陸版,也有不少學校用作教材。某次我走過一間會議室,還聽見裡面有開會的先生說:我們不要再亂給學生發講義啦,讓他們讀龔鵬程的《文學散步》即可。
此書亦是我與大陸學界交往之媒。當時社科院文學所黎湘萍兄讀到此書,向所方推薦邀我與王夢鷗、姚一葦先生參與一九八八年在福州召開的文學理論研討會。兩先生年高,憚於跋涉,我乃單刀赴會,舌戰群雄。
用這略有對抗性的辭語來形容當時的情境,其實一點也不過分。那時兩岸剛開始交流探親,學界尚未互動。雙方暌隔近四十年,學術傳統業已大異。此時雖有交流之友好意願,但彼此未測淺深,正要開始掂量斤兩呢!
此行開啟了我的大陸學術之旅,也開始了整個台灣學界與大陸的交流。因為我隨之便策動了一系列交流活動;等一九九一年我到大陸委員會後,「兩岸交流,文教先行」更是我推動的政策。
此書論文學是由讀者開始的。前七章談欣賞文學與如何欣賞文學之問題、文學的功能、文學有什麼用以及文學與社會之關係等。這就不同於過去本質性的地論文學,一上來就介紹文學的定義、文學是什麼的思路,也不從作家創作角度論文學。
這,一方面是延續著我過去做的文學賞析工作,幫讀者清理思路,明白如何進入文學殿堂。另一方面也顯示了我根本反對本質地去論述文學。先秦以禮為文,六朝以有韻為文,或以偶儷為文,韓柳以降又或以散語為文,每個時代對文學的看法都不一樣,所以文學無法定義,只能關注歷代人替文學定義的活動,並觀察由此帶生了什麼作用。
後來我寫《中國文學史》其實也即由此具體去說一個個「文字文本」如何轉變為「文學文本」的過程,討論不同時代人的文學觀。
此外,由於各地各時代人對文學之看法並不相同,而他們對文學認識之最大公約數僅是「語文的藝術」,故論文學還應注意這語文藝術本身的問題。語文乃人造符號,由人所生,而又自具結構,它表達人生與社會,卻又不即是人生和社會。這不即又不離、不一又不二之性質是最迷人的。
迷人,有吸引人和迷惑人兩義,對於文學之愛戀和爭議也多生發於此,本書特別對此有所申論。當時我頗受卡西勒和日人早川之影響,後來更汲引符號學,於一九九二年推出《文化符號學》一書,賡予深化,九六年還創立中國符號學會,可說均是此書之延伸。黎湘萍兄將我歸入整個台灣「語言美學」的脈絡中去看,原因也即在此。

四、文學詮釋法

而這一部份,與傳統上研析詩人句法的意義並不相同,此處且以我對李商隱的研究來做說明。
大學時期我對李商隱的研究,主要是王國維序張爾田《玉溪生年譜會箋》時說的:「細按行年,曲探心跡」。欲深入理解李商隱這個人,既符合傳統上說讀書須「尚友古人」的路數,亦符合詩本身即屬於詩人「詩言志」的性質。
可是古人逝矣,怎麼能與之為友、相與傾談呢?這當然就只能藉由他留下來的作品,並配合史傳資料,以求知人論世了。歷來詮釋李詩,如吳喬、屈復、程夢星、馮浩、張爾田等,基本就是這個辦法。我也不例外。
不過,他們知人論世的世太窄了,大抵只在朝局政事上肆其想像。因此論義山,僅能就牛李黨爭、甘露事變、晚唐國勢、義山與令狐楚王茂元家族關係這些方面去講,說《無題》《錦瑟》其實不是寫愛情,而是寫他與令狐绹李德裕等等之事。
民國以後,頗翻舊案,謂馮浩張爾田迂闊。但不是像錢鍾書那樣逕予抹煞,斥為穿鑿;就是如蘇雪林,把焦點轉到愛情上來,說諸詩可能是與宮人或女冠談戀愛之作,故迷離恍惝,不可明言。後來高陽先生索隱,作小說《鳳尾香羅》,云此等詩乃義山與小姨子相戀之作,取徑也類似。
我既不完全否定知人論世之法,又不喜別做索隱,因此我的曲探心跡,就不扣在事上說,而是就心理挖掘。致力去說明在那個政治環境中的李商隱可能有什麼心理狀態,因而寫了那些詩。又,政治與他愛情生活的關係是什麼?在政治上他採什麼立場?在政治與愛情之間,他又如何抉擇?
當時張淑香先生論義山詩已近於此路,但她將義山心境界定為「情境的追尋」。我則認為義山最大的問題不在追尋而在抉擇,楊朱泣路、刻骨傷春,皆由於此,因而陸續寫了〈李商隱與佛教〉〈李商隱與道教〉〈李商隱的人生抉擇〉〈政治與愛情之間:李商隱的人格與評價〉等文。人生抉擇的問題,是過去人讀義山詩時所未及注意的,我受存在主義啟發,故能深論及此。他與佛教的關係,更非別人所能措手。
另一較特殊處,在於我把李商隱跟詩中的李商隱分開,這就與上文談及的「語文自具結構」問題有關了。古人論作者,往往未區分歷史現實中的作者和詩中的作者,因此常以文字為供證,來還原歷史現實的作者,以為兩者是相等的;又利用史傳資料,來建構詩人生平履歷,以為就足以知人論世,說明其詩。不知這都是徒勞。
這一面其實很容易理解:畫布上的蘋果焉能等同於真蘋果?無論其寫實與否,蘋果都僅存在於畫布上。故真正之李商隱不可知,可知的僅是詩中的李商隱。
如此把李商隱和詩中李商隱分開,除了用以反思古代箋釋詩歌之方法,說明編年譜、考行止,歷史主義式的研究頗有其局限外,還要提醒讀者:李商隱本身就有一種與抒情言志未必有關,只屬於語言構造的寫法。
例如〈百果嘲櫻桃〉〈櫻桃答〉,是假設櫻桃與諸果之對答;〈代魏官私贈〉〈代元城吳令暗為答〉〈追代盧家人嘲堂內〉〈代應〉等,是代擬古人問答;〈賦得雞〉〈離亭賦得折楊柳〉〈賦得月照冰池〉,是拈題作詩,並非真得了雞、真見到月照冰池。與假擬借代一樣,都不是自抒己情、自述己事;只是代人啼笑,宛若戲劇而已,有意地利用語文構幻出一個情境來。
這些作品,若一逕朝李商隱身世之感去揣測,或考索他比興諷刺了誰,可能都不恰當,應注意文學本身的虛構性。
另外,像無題詩,乃是李商隱的創體。歷來「詩家總愛西崑好,獨恨無人作鄭箋」,大家打破腦子去猜謎。可是,解〈無題〉最好的方法,或許不是去猜謎,不是去尋找它與外在世界的指涉關係,而是只就它為一詩之文字藝術,視如唐人之宮怨、閨情,欣賞它對女子心境的刻畫即可。一如欣賞音樂,但聆雅奏,不問寄興。
假擬代言,以文為戲,作者與自己的情志鬆開了,幻構一彷彿若真之境,當然是較極端的情況,不是所有作品都如此。尤其中國文學「詩言志」的傳統又如此強大,大部份作者還是會試圖在作品中表達他自己。
不過,文學本身卻不是透明的語言,它充滿了歧義,故其表達很容易把讀者帶上歧途。讀者面對如此充滿歧義的文字時,其能力、心境、時空環境也同時影響著他的理解,故亦詮釋各異。
因此,詩中的李商隱並不只一位,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新舊《唐書》裡的李商隱,是個「背恩負義,放利偷合」的浪夫小子;宋初西崑體作家喜歡的李商隱,是詞藻華麗、善於獺祭的人;王安石眼中,李商隱卻成了最善於繼承杜甫的作家,具有「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的胸懷;到了錢牧齋,則說他那些美人香草均有政治寄託。真是「作者未必然,而讀者何必不然?」,詮釋出的面貌各式各樣。
正因為如此,我們讀詩,就還要注意詮釋史,了解作品詮釋的諸般可能。我除了檢討馮注張譜之外,還輯過〈清人論李義山詩話匯錄〉、作過〈東澗寫校李商隱詩集校記〉,這些,看起來只是文獻整理,其實不然,乃是詮釋學性質的,希望能整體地增進我們對詩中李商隱的了解。曾有詩自述,錄於後,以代總結:
墨痕觸眼正春分
東澗遺篇跡尚存
若有佳人歌子夜
於今微雨誦西崑
夢成一境來都是
事往如流去莫論
回首不知誰寄語
樂遊園畔酒初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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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講學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讲堂。微博:weibo.com/u/110150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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