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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之跋之,以銷永晝

2020/08/19閱讀時間約 23 分鐘
文字一道,有因有創。創謂創作,因則有因襲、因借、因資、因仍、因生之分。皆前有所創,後有所因,因物遂以成物,緣生不妨生生,如序、跋、題、記等等,具屬此類。因一文本,而就其上下左右生發論議、舒鬯衷懷,以致花發別枝、曲度芳鄰,幽意或有出乎不衫不履之間者。
傳統文人書法,向來多有此種寫在作品邊邊角角上的閒言剩語。其趣味也在此,非抄書匠、寫字工所能為,因此也最見功力。它們是廳堂殿宇的後花園,雜花生樹,遊賞者或許更喜歡在此盤桓。而殿宇堂廡不論如何宏偉,沒這些花圃園囿,卻是要悶煞人的。
《溥心畬先生書趣札》序
溥心畬先生,余不及謁見矣,然得識其公子孝華及媳姚明。先生弟子蕭一葦則與先師張眉叔交厚、江兆申又與吾師汪雨龕為摯友,余於其間側聞緒論,彌深景慕焉!
先生能騎射、能搏擊、能三弦、能岔曲,而自視則經學第一,詩其次,書第三,畫不足數。而世俗好惡乃與相反,甚無奈也。
先生美姿儀,在中央大學執教時,輒命備水洗面,傅粉、抹脂、照鏡而後登壇開講。飲啖則兼人,大匣蟹可盡數十隻。蓋韻度猶是魏晉人也。或曰佯狂,亦未可知。
嘗作畫論,獲台灣中山文藝獎,而書論竟不及作,其實書法工力固遠在繪事之上也。今玆所錄,聊為先生補憾。然又不取其莊言正論,以免枯澀、不類先生性情。所錄者,皆先生日常瑣記一二書法逸事。言淡而趣,足以興發。庚子驚蟄,雷雨發蒙時偶為此。
《蘩錦集》序
《詩經.小雅.出車》云:「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蘩者,白蒿也,春始生香,美可蒸食,故古人輒采之。《召南》有采蘩之篇,《豳風》亦云,則各地皆流行也。余今春頗作字,而零縑斷紙,瑣屑不當意者甚多。或戯為塗鴉三五字,皆可笑者,宜當拉雜摧燒之。而忽然動念,以為野草蘋蒿,何妨輯採,遂拼貼如此。文娛之戯,以資謔樂耳。事同采蘩,惜所湊數者尚非錦鍛也。
《蘩錦集》序
《詩經.小雅.出車》云:「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蘩者,白蒿也,春始生香,美可蒸食,故古人輒采之。《召南》有采蘩之篇,《豳風》亦云,則各地皆流行也。余今春頗作字,而零縑斷紙,瑣屑不當意者甚多。或戯為塗鴉三五字,皆可笑者,宜當拉雜摧燒之。而忽然動念,以為野草蘋蒿,何妨輯採,遂拼貼如此。文娛之戯,以資謔樂耳。事同采蘩,惜所湊數者尚非錦鍛也。
題金罍圖
詩曰:我姑酌彼金罍。瓶罄罍恥,本孝子之思父母也;乃《卷耳》之詩即以言酒,還其本義。
字或從木,蓋初以陶木為之。《韓詩》曰:天子以玉,諸侯大夫皆以金,士則以梓。屍酢賓長,咸以罍尊。僅祭祀社壝,仍用瓦罍,名曰大罍,亦太羹玄酒之意也。雕飾則皆雲雷之象,象施不窮也。
後世詩家尚酒,遂多題詠。謝康樂「澄觴滿金罍」之類,所在多有。李太白「明月窺金罍」、王龍標「罍觴且終宴」、韓文公「罍滿慚罄瓶」、劉禹錫「晝憩命金罍」等皆顯例也。宋如東坡自嘆「才盡傾空罍」「使君先以洗尊罍」「石臼杯飲無尊罍」,邵雍「花蔭交處傳尊罍」「上陽花氣補尊罍」,及放翁「一醉直欲空千罍」「未如喚客倒金罍」「一片吹入黃金罍」等,風致直出六朝隋唐之上。至於詞中佳作,更難僂指,故雖古器,而介入生活,涉及魂魄者如此。
庚子春得此全形拓一紙,不為考古家笨伯言語,略就人器關係題之如上。斯酒器耳,不知何故如此勞人念想。頃則我亦思酒矣。
題道家書符碑拓本
道家善書者甚多,宋徽宗即其一,而頗重鍾離權、呂洞賓,云其字飄然有淩雲之氣,是學龍蛇之狀者也。內府曾藏其草,見《宣和書譜》。
其餘書家,如東坡亦輒言洞賓事,所謂回道人也。
道人以文士劍俠形象遊世,用天遁劍法傳顛倒陰陽之丹,於六朝隋唐丹法之外,別闢蹊徑,不啻革命,蓋禪宗之慧能也。自茲下衍,道有東西南北中五大丹派,誠可謂豪傑之士。
而溷跡塵俗,廣為度化,又最為俗氓所親愛,小說戲曲中「度脫」一類,大體皆述其事者也。行醫勸世者輒亦託名於其間,影響廣大,不可殫述。
余曩在台辦中華道教學院,院址即在呂祖祠中,時人號為仙公廟。香火甚盛。遊客喜來投宿占夢,蔚為風尚,亦塵寰中一趣事也。
若其符書,則仍依仙家矩矱,原本雲篆龍章,故徽宗有取法龍蛇之喻。此一石刻,亦差可髣髴之。近世滄海橫流,仙也道也,遺跡多不獲存,原石亦不見矣,僅得一拓,實可寶也。
寫漢人鏡銘跋
家傳神仙學,驗之多不妄。少小齊物論,逍遙以遊方。漸乃開道院,殷勤輯道藏。交接饒柳輩,四海散微光。陰符不去手,大藥丹中黃。守一歸靖室,雲篆寫龍章。寶鏡舒劍印,遁甲說青囊。若逢尼父問,吾儒即楚狂。漢人鏡銘一則,篆畢並附題一詩,聊志感耳。
題劉海粟作空海狂草圖拓本
空海大師《文鏡秘府論.文意》曰:「夫大仙利物,名教為基;君子濟時,文章是本也。故能空中塵中,開本有之字;龜上龍上,演自然之文。至於觀時變於三曜,察化成於九州,金玉笙簧,爛其文而撫黔首;鬱乎煥乎,燦其章而馭蒼生。所以經理邦國,燭照幽遐,達於鬼神之情,交於上下之際。功成作樂,非文不宣;理定制禮,非文不載。與星辰而等煥,隨橐籥而具隆。」
大師得唐密金剛、胎藏二界真傳,持即身成佛義,辨顯密二教論,開日本東密之宗,為世景慕,固不待言,書法亦為中日人士宗法。嘗編《篆隸萬象名義》,為日本首部漢字辭典,而平假名或亦由彼所創也。師以真言為宗,而致力於文字書法若此,何哉?
竊考大師入唐前已撰《三教旨歸》,嫻悉道門文字之教矣。歸國後又作《文鏡秘府論》,備詳文字之奧秘。是靈寶真文之說,發揮殆盡矣!
劉海粟先生此圖,不達斯旨,謬以狂草為說。不知師固能草,與顛素狂草終非一路。此畫家擬境之失也。
拓本舊在西安得之。庚子率題。為大師造像者多矣,此或可以奇見寶也。
晉朝磚拓跋
磚瓦竹石之用,由來久矣,而磚稍遲於瓦。今存秦磚,已有素面、畫像、刑徒、吉語、年號、銘文各種。或在已燒青磚上刻畫圖文,或用木模壓製印而後入窰燒製。方磚圖文居正,條磚圖文在側;早期多方磚,漢以後多條磚;早期多圖,其後多字。寫後製模,故又有正書、反書、正反結合之分。至晉,篆隷漸少,楷草滋多,尤足以觀吾國書體嬗變之跡。其中且有結構用筆均與北朝碑刻絕相似者,惜當年力持南北分疆說,如康有為等未之見也。
前者,庋藏磚拓而題識之,以劉世珩《磚拓萃聚》為最著。余所得磚拓雖多,無力效仿,聊舉數例,以示意云。
寫西狹頌長卷跋
書家好摩金石,冀字有金石氣也。今或反之,自詡「不愛刀鋒愛筆鋒」。其實石刻沉厚,固有骨力洞達之美,而毫端妍媚,抑何可掩?余作隸,頗學《石門頌》《西狹頌》等。輒嘆東坡所謂「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者,典型或不在墨跡而在刻石也。曩於漢中,嘗摩挲原石,椎拓一過《石門頌》,則尤嘆古人之不可及。蓋摩崖開鑿,依山就勢,石面凹凸皺裂均弗礙其刻;縱橫有象,大樸見巧。度《西狹頌》亦如是也。率臨一通。
跋少林寺混元三教九流圖贊碑拓本
少林寺乃禪宗祖庭,然門首牌坊,係首陽道人朱載綸所書,此碑則朱載堉書丹並篆額。載堉乃朱元璋九世孫,精習天文律呂,著有《樂律全書》等。今傳古琴譜,亦多由彼傳出。自曰署酒狂、三教九流中人,故刻小山禪師行實碑而竟於碑陰作此三教九流混元圖也。
茲圖宇內僅此一例,蓋一時興到,而少林寺不以為忤,故能成此妙品也。
當時曹洞宗風幾乎斷絕,賴小山禪​​師振起之。小山名宗書,小山乃其別號。不惟大闡宗風,抑且命弟子蘊空、常忠傳曹洞於江西建昌;無明、慧經傳於福州鼓山湧泉寺,實可謂少林中興之祖。故爾時亦有此氣魄包孕三教,非徒與朱藩王作耍也。
余數往來少林,頗愛此圖,講學燕京國學小院時,即張此拓以示宗旨。惜世無酒仙狂客暨能續小山禪師者同證此圖也​​。
題舊拓圓測法師像
窺基、圓測,乃玄奘法師門下兩大龍象,而年輩頗不相同。
圓測初與玄奘同學於法常、僧辯。俟奘師取經歸國,竟執弟子禮,疏釋奘師譯本亦最多,故得名實在基師之前。宋贊寧《高僧傳》云其《唯識疏鈔》天下分行,殆非虛譽。其《解深密經疏》,唐時即已流譯入藏,可見一斑。其說能綜唯識新舊學而參合般若,故為世所重也。
唯其生平頗多疑義:贊寧傳記,未詳其氏族;韓儒崔致遠謂彼為馮鄉士族、燕國王孫;宋復〈測公舍利塔銘〉遂云係新羅國王之孫矣。
至於玄奘為窺基講唯識新義,測公賄賂守門者隱聽之,歸而綴輯講義,宣揚於眾,至使奘師別為窺基說陳那因明云云,則基師門下之謗誣耳。近人湯用彤、楊白衣等等,考之綦詳,可以勿辯。謂測公造疏,未達因明,遂欲以基師擅長因明勝之,蓋不知測公有《大因明論疏》《因明正理門論》諸作也。
夫唯識之學,陳那、法稱、護法、戒賢、玄奘為一派;無著、世親、德慧、安慧、真諦為一派;一新一舊,一以識之行相為依他起,緣起而有;一以為乃遍計所執,出分別性。基師篤守新義,測公融合舊說,故二公門下頗生諍論,實則各具勝解,不可偏廢。但測公著作散佚,為可傷焉。
近年於台北光華舊書肆始發見《成唯識論》圓測疏,詮釋則尚有待於後賢。余遊西安,禮慈恩寺塔畢,竟於坊巷間得玄奘師與窺測二公像拓本,大驚喜,以奘師像常見,而二公圖難得也。售者曰:「偶得此拓,不知從來,遊人亦無知窺測者。」余拊掌曰:「妙哉,吾善窺測,窺之測之,窺測其歸我乎!」歸來漫題如上。
五嶽真形圖拓本跋
此為嵩山《五嶽真靈圖》也。嵩嶽向為古封禪所,集靈藏真,道流萃之。北魏寇謙之益為翹出,蓋嘗於此獲《新出太上老君音誦戒經》及圖籙數十卷。遂以此干太武帝,後且藏《陰符》於虎口岩,至唐而李筌得焉,是以為道家所艷稱。其觀宇堂皇者,歷代崇祀處也,即今之中嶽廟。廟刊茲圖,殆隱以居五嶽之宗。夫所謂真形圖,山川盤紆之狀,樵旅覓途之借而已,附會神奇,實與靈寶道之真文信仰相關聯故。
考《人鳥山經圖》云其圖乃妙氣結字,聖哲寫之,以傳上學,不洩中人。五嶽真形者,即此類也。《靈寶無量度人上經大法》之〈五嶽真形品〉,謂其圖乃神農前世太上八會群方飛天之書法,是其證矣。此義非我拈出,世人焉得知之?
《心經》題記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自稱大神咒、大明咒、無上咒。則所謂經文,釋祝語之意義與功德者是也。
蓋「般若波羅蜜多」之意為智達彼岸。然其意蘊總持一切,非片言可了,故需繁說若此。玄奘法師云咒語有五不翻之例,斯即是矣。
余嘗以六字判教曰:文字、言語、音聲。文字為中華文化之根,言語為歐西文化之根,音聲則印度文明之根,此在佛教以前已然。故宇宙生成於濕婆神之吼聲中,佛門亦輒以獅子吼,海潮音為喻。其空有雙輪、大小二乘,終歸於密。密之道三,曰身口意,而關捩在口。故日本東密逕稱為真言宗。
真言密咒,教中云為陀羅尼。《大智度論》云陀羅尼有四,一者聞持、二者分別智、三者音聲、四者字入門。此雖四類,實僅二門。蓋入音聲而能以文字總攝一切言語,則耳聞不忘,且可區別邪正也。
音不能駐,故以文字記錄之。其文字,《法苑珠林》曰:昔造書之主,凡有三人,長曰梵、次曰佉盧、少者蒼頡。梵書右行、佉盧左行、蒼頡書則下行。附會吾國造字史以自矜大也。其實彼文僅記音,乃拼音字母,與我國文字迥異,殆仍為音聲之一端耳。《三密鈔卷》謂梵字八門,為本源門、悉曇門、題目門、本字形音門、合字轉聲門、重字混聲門、聯聲合呼門、音韻相通門、字相字義門,亦均就其音聲言之。
所謂悉曇,譯為成就,乃婆羅迷字系統,梵天所造。與佉盧字母系統為兩大類。其後下衍,又有梵王、龍宮、釋迦、大日諸系,或地域方音之殊耶?經典傳承亦各不一,有《華嚴》四十二字、《方廣大莊嚴經》四十六字、《文殊問經》五十字母、《大集經.海慧菩薩品》廿八字、《金剛頂經.釋字母品》五十字等。佛徒為聲明之學者冝所究心。而為吾國文字之學者亦不可忽視。
何則?斯學入華,雖自附於蒼頡之統,貌若不相類,然守溫等僧人即因悉曇字母創析華文為三十六字母,切音讀若之法大有發展。《切韻》《廣韻》及各種韻圖,蔚然稱盛。至清愈大昌之。因聲求義,訓詁大明,與文字考索相得益彰。此則佛子習梵唄、持呪語者初未及料也。
至於《心經》大旨及其傳播梗概,世知之稔矣,毋庸贅說焉。
臨褚遂良草書《陰符經》記
《黃帝陰符經》一卷。考據家皆言唐中葉李筌所偽,不知唐初褚遂良已頗寫之。此即依小字草書本作。云是貞觀六年奉敕書五十本。《停雲館刻帖》有蔡襄蘇軾觀記,並附楷字本,題永徽五年又奉旨寫一百廿卷。則是當時皇家尊用之也。昔在台圓,葉公超先生又出一種大字者。亦可見傳世甚多,而其文字往往不同,余別有《陰符經集釋》詳予考證,頃不贅敘云。
題八仙渡海圖
仙人曰八,古有淮南八公、飲中八仙。今流俗所云八仙者,實出於道教內丹鍾呂一派,其丹法具詳《鍾呂傳道集》。
南宋李簡易《玉溪子丹經指要》列鍾離權為第一代,呂洞賓第二,傳曹國舅、趙仙姑、李鐵拐為第三代。至元遂有馬致遠《呂洞賓三醉岳陽樓》、范子安《竹葉船》、岳伯川《呂洞賓度鐵拐李》等雜劇,然或以徐神翁代何仙姑。明《三寶太監西洋記演義》則以風僧壽、玄虛子代老果老、何仙姑;《列仙全傳》又以劉海蟾代張果老,蓋八仙名氏猶未確定也。吳元泰《八仙出處東遊記》始碻定之。
其中,韓湘子為韓愈侄孫;張果老即唐道士張果,著有《太上九要心妙真經》,乃鍾呂丹法之先驅;藍采和出南唐沈汾《續仙傳》;曹國舅為宋仁宗曹皇后之兄,皆實有其人。而鍾呂亦皆唐末人,俗云漢鍾離者,非也。
渡海事,元雜劇已有。至於醉八仙云者,則由杜甫《飲中八仙歌》衍來。其傳說之所以大行於元曲中,亦由當時全真道盛,藉此以為傳教法門耳。今世論八仙,多以民間文化言之,不知道法淵源矣!
此係近世繡品刊石而後摹拓者。龔鵬程漫識於長安八仙庵。
念余始來此庵,在二十餘年前。嘗與閔智亭長老合辦兩岸道學研討會於庵中。長老後調至燕京,為道協會長,屢相過從,頃則墓有宿草矣。壬辰夏日補記。
題漢甘泉瓦當圖
陝西淳化古甘泉山南,舊有秦治林光宮,漢武帝元封二年於此更作甘泉宮,又名雲陽宮。格度宏潤,遠軼於前。王褒《甘泉頌》、揚雄《甘泉宮賦》、宋唐仲友《甘泉宮記》言之審矣。雖遺貌不可見,唯掘鑑所獲此類磚石,尚可彷彿其情狀而已。題曰瓦當圖,未必甚確,殆磚耳。淳化父老執言其為瓦當,乃姑仍之。
題漢石刻一幅
漢畫像石,傳世甚多,然不知寶愛,輒漫漶殘損於風雨中耳。近日漸有倡為博物館藏之議,而於石之時、地、壙址、穴位,實已考焉弗及,故藏品但能觀圖視像而已。此或曰孔子周遊列國圖,理或然也,余於山東濟南得之。
題兩公圖
古時辟鬼,題漸於門,蓋以人亡為鬼,鬼亡則為漸。故鬼物畏漸,亦猶人之畏鬼也。唐人風氣,遂有書漸於門之俗。《酉陽雜俎續集》卷四云:「俗好於門上畫虎頭、書聻字,蓋陰刀鬼名,可息瘧癘也」。余讀《漢舊儀》,說逐疫鬼,立桃人、草索、蒼耳、虎等。漸耳,為合蒼耳也。又《宣室志》謂:「當今制鬼,無過漸耳,長安中人率以漸題其門,朝士亦皆以此厭勝」。可見風俗之成,早在漢末,入唐愈盛。後世用為門聯之桃符,厥初作用亦類此乎?元明以後,乃以兩公代之,取義較為深遠,非徒驅癘,二公行儀即可風世也。
又,古以門戶窗灶井為居家五祀,門神之設由來遠矣,《山海經》所謂神荼鬱壘者是也。唐以後盛傳太宗入冥事,曰魏徵斬龍,涇水之神作祟,而秦瓊、尉遲恭護衛聖駕云云。兩公乃有唐開國名將,英烈絕人,事蹟騰播於稗史戲文中,故民間仰望若此。
余過天津,楊柳青博物館為我拓其尊像以辟怪納吉焉,余甚感荷,因漫識之。年畫雕版,舊以楊柳青、桃花塢、朱仙鎮暨河北武強為著。今皆寥落,傅色平艷,藝苑弗珍。唯此刻白描精細,奕奕有神為可貴耳。丁亥歲暮,行者龔鵬程記於大風雪中。
題騰沖文昌帝君神禡
文昌本北斗信仰之一環,又名文曲,即天權星也。北斗總司人間死生命祿、文章聰明,故為世所尊奉。道教拜斗,即兼祀文昌。
晉寧康二年,蜀人張育起抗符秦而亡,邦人哀之,於梓潼郡七曲山建祠祀奉。其地別有梓潼神亞子祠,以致漸相混同,皆曰神名張亞子矣。唐玄宗僖宗入蜀,均重其祀,封丞相、封王。兩宋因之。至元仁宗延佑二年,則晉號曰文昌帝君。
此北斗之外又一文昌也。士人以彼為文章司命,流俗喜其陰騭甚驗,崇拜乃遍海內,書院鄉塾具有其祠閣像位,崇隆遂與文宣王相埒。
而明代四川雲南間又流行談演《文昌大洞仙經》之會社,村村有之,歌諷曲樂,以祈昇平。近時訛云「納西古樂」以惑世者,實即此耳。
此幀文昌帝君神禡造相,出自騰沖,亦近世文昌信仰流行於雲南之證也。騰沖當中緬邊界,然文教昌、科第盛,故於明嘉靖以前即有文昌祠。貿易往來,其祠奉與經會甚且流播於緬甸密支那等處。所以此刻雖粗陋,猶可寶愛。雨窗乍晴,聊為跋語,以消永晝。
題薛濤圖
薛濤墓及所謂薛濤井,頃在蓉城望江公園內,實則皆非舊物也,聊誌美人之思而已。
唐時,蜀中紙業甚盛,印坊著名者曰過家、成都縣龍池坊卞家及劍南成都府賞家等。紙品供應書畫外,槧刊經卷,流通四方。
元人《蜀箋譜》云:隋煬帝改廣都曰雙流。而雙流紙即始於此時,可徵其早。入唐,則益州以大小黃白麻紙著,與婺州衢州藤紙、宣州青檀俱不相同。當時朝廷文書通用白麻,軍事用黃,致邊族首領則用五色麻。玄宗時編四庫,集書十二萬五千餘卷,亦皆以益州麻紙寫之,足證川紙質美,米芾〈十紙說〉讚之,不虛也。
工藝既盛,不免有精益求精者。玄宗時,嘗有以野麻混土穀造五色斑紋紙者,即其一例。薛濤製箋,殆亦風氣所被乎?
其箋狹小,便於抄詩。以浣花溪水製之,色皆深紅,故李賀詩曰:「浣花箋紙桃花色,好好題詩詠玉鉤」。
箋自元和間即有名,致令宋代嘉州作胭脂箋亦名薛濤箋,蓋托美人名氏以利銷行也。
其法或云以木芙蓉皮為之,益以木芙蓉花汁,或云以雞冠花染之,亦皆附會之談。
薛濤之前,蜀自有箋,杜甫詩「蜀箋染翰光」者是也。薛濤之後,則托艷跡以廣傳耳。
余曩於四川大學任講座教授,講舍即在井畔。課餘輒往茗坐,江水長楊,助我幽思。嘗有詩弔之曰:「美人姿妙擅年華,更浣江城五色花。魚網冰紋勻碧繭,笙歌永夜趁金琶。風流西蜀空聞道,淪謫上清豈有家?門巷於今簪古怨,英雄稽首思無邪」,不勝慨喟。
此趙蘊玉畫薛濤圖拓本,則得諸井畔者。狀美人而無煙視媚行之態,甚可喜也。
題新疆桑皮紙
《三藏法師大唐西域記》云:于闐求婚中土,公主遠嫁時,秘取蠶桑置諸帽中,西域乃知繅絲之藝。此雖野語,然據考于闐於漢末已知植桑,則其言或亦非虛。蓋蠶非配育,未能繁衍,故製絲之法雖不獲傳,桑柘則遍西陲矣。近年考古又知和闐於唐已有紙業,是采桑作紙,由來邈遠,與中原桑皮紙同一機杼。
然該處所用,有與中州異撰者:裝潢、糊簍、製傘、作扇、為炮引之外,清際民初南疆官府文書及鈔幣亦皆用之。婦女織編花帽時,隔行拆卸其布經緯,繡後始以桑皮紙搓成細條,插入布坯經緯之空格中,最堪稱嘆。
其供書畫者,與中土製法略似。然如東坡〈三馬圖贊〉,以桑皮紙加蠟砑光者則罕見。大抵方廣不大,畧厚而具布紋,云受墨不褪,壽至千載。
吁!余年幾何?尚不敵此紙之能壽世也。可畏哉!可敬哉!壬辰春日往訪張志清先生,先生示我新疆桑皮紙數枚,曰:此今之非物質文化遺產也。一時觸感,遂漫書之。
潤例抄
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書條對聯二兩、扇子平方五錢,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現銀則心中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其賴帳。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諸君子作無益語言也。畫竹多於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任渠話舊論交接,只當秋風過耳邊。乾隆己卯拙公和尚屬書謝客。鄭夑板橋乾隆廿四年潤例。
堂匾廿兩、齋匾八兩、楹聯三尺三兩、四尺五尺五兩、六尺八兩、橫直整張四尺八兩、五尺十二兩、六尺十六兩、書劃一例。條幅視整張減半。琴條四兩、書劃一例。冊頁、執折扇每件二兩,一尺為度,寬則遞加。每兩依大洋一元四角。吳昌碩缶廬民國三年潤例。
堂匾三十兩、齋匾二十兩、楹聯三尺六兩、四尺八兩、五尺十兩、六尺十四兩、橫直整幅三尺十八兩、四尺三十兩、五尺四十兩、山水視花卉例加三倍、刻印每字四兩、題詩跋每件三十兩。每兩作大洋一元四角。
吳昌碩缶廬民國十一年潤例。與前例皆直木無文,遠遜板橋。而費用則漲幅不小,常用石印,每字三金。石廣以漢尺為度,石大照加石小二分。字若黍粒,每字十金。書畫四尺十二元,五尺十八元、六尺廿四元、八尺三十元,冊頁每件六元。
齊白石潤例,舊為樊山所訂,僅篆刻耳。字畫例則缶老訂。居北京時,民國九年自補告示曰:「賣畫不論交情,君子有恥,請照潤例出錢。」又云:「花卉加蟲鳥,每只加十元。藤蘿加蜜蜂,每只加廿元。減價者虧人利己,余不樂見。庚申正月除十日。」
「余年來神倦,目力尤衰,作畫刻印只可任意為之,不敢應人示囑作畫。不為者:像不畫、工細不畫、著色不畫、非其人不畫、促迫不畫。刻印不為者:水晶、玉石、牙骨不刻,字小不刻,印語俗不刻,石醜不刻,偶然戲索者不刻。貪畫者不歸紙,貪印者不歸石。明語奉告,瀕生啟。」
「畫不賣與官家,竊恐不祥。告白中外長官,要買白石之畫,用代表人可矣,不必親駕到門。從來官不到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謹此告知,恕不接待。庚辰正月八十老人白石拜白。」
凡此皆可見性情。是為軼事。勝於缶老之直白矣。
余在台圓,亦嘗見耆宿名家潤例數種,多有逸趣。如易水王壯為先生,民國五十年辛丑潤格曰:「願以行書一乘二尺、直幀或橫幅、或此尺寸對開小聯,博換左列口腹物:雙鹿五加皮酒、細頸大肚,尊裝二尊。或紹興酒四瓶,或金門大麴二瓶,或金門高梁四瓶。以上全須大瓶真物。或陳火腿一支,或雙喜煙二條(以遺細君)。供台幣。佳紙須自備。代金不收,諸物先惠。較小幅者酌減,較大幅者不在此例。壯為自訂。辛丑秋。」
煮字換酒,頗與昔人做買賣售書畫者異趣也。先生又有過年書例云:「退不能休,年關近矣;天寒人老,須酒飯矣!張谷年曾語人:吾畫非貴而體弱,日進一雞,否則畫弱。拙書本即不貴,惟無酒則往往不能佳。酒能助書,錢能換酒,值茲歲暮,且漫籌之。願以四尺三開之紙,只取台幣一千之數,所圖者,禦寒之酒及度歲之肉也。」仍是以紙換酒食之意。
先生善鐵筆,篆刻在台稱大宗師,而邊款亦有「送好酒可候,俟興來勉為一揮,設宴則不必。主人費錢,於我無益。最好仍是送錢。錢到而老人高興,可立等也」等語。文人雅謔,戲而不俚,蓋如是也。
潤例之得趣者,其實甚多。茲當秋窗媚淨,聊記數事阿堵物以銷永晝。暇當再事摭拾以備掌故。
題淡墨牡丹
偶作一畫,漫題絕句:不買胭脂畫牡丹,澹著翠葉簇霞冠,姚黃魏紫嫣然處,別樣閒情肆古歡。
牡丹,花之富貴者也云云,始於周敦頤〈愛蓮說〉,前此無之。故唐舒元輿曰:「古人言花者,牡丹未嘗與焉。蓋遁於深山,自幽而芳,不為貴重所知」,宋鄭樵《通志》亦云:「牡丹初無名,依芍藥得名,故其初曰木芍藥」。
今案:牡丹,古又名鹿韭、花玉鼠姑,立名甚卑,流俗未貴。隋人《種植法》七十卷且未道及,唐編《藝文類聚》亦未甄錄。可知隋時植栽尚少,而自來文人吟詠皆無。後世圖牡丹者,僅能作富貴相,殆未考此花史也。
題自作獨步書軸
偶然作獨步兩字,有客見之,曰:狂奴故想復萌矣。曰:不然,此非橫絕天下之「獨」,乃閒步中庭之「獨」也。詩曰:雕龍射石豈堪誇,久笑情懷別有家;我避塵寰耽索漠,步虛聲裡夢桃花,此之謂也。
偶然潦草肆塗鴉,卻道東陵學種瓜。呵呵,又及。
《茶錄》寫卷跋
蔡襄所為《茶錄》,本以進獻仁宗,乃竟於知福州時為書記竊去藏稿;幸後有人購得,遂付刻石,而襄亦得修定之,可謂幸矣。
其論茶也,專就建茶言之。蓋茶風自川滇東漸。六朝人文,萃於吳楚,唐如陸羽等所品,便以江浙為主。入宋而建茶乃顯。茶品茶藝各不相同,故仁宗有建安貢茶及試茶之問。
蔡公作答,不蔓不枝,足為茶道發蒙,不徒以書法見重也。偶然過錄,遙思風雅,不勝企慕焉。
編按:龔鵬程日本書法展目前正在日本京都文化博物館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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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講學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讲堂。微博:weibo.com/u/110150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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