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日本書法展即將開幕:天垂象,見真章

2020/08/16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2012 © Masaoki Mitsutake, “京都文化博物館” @ Flickr, CC BY-SA 2.0.

歷史建築

博物館和古跡結合,是早期博物館的特徵,現在多不這樣做了。
因為老建築改造很費氣力,舊空間又未盡合乎新藝術新媒材新形式的表現,反而他們本身的歷史與藝術性還常喧賓奪主,搶去了展出者的光采,故新的博物館建築越來越多。
但我以為這主要還是新時代的藝術家不自信。比如你在故宮辦書法展,觀眾才剛剛看了王羲之顏真卿,再來看你這鬼畫符,不是要笑破肚皮了嗎?為了藏拙,只能另闢他處「負鼓盲翁正做場」,自吹自擂、自聖自法一番。
如果作品夠好,新創作卻未嘗不能跟整個博物館的藝術屬性相融相發,在空間和氣息上產生對話或共鳴。
我這次日本書法展,挑選場地時就有點這個意思。
它原是日本銀行京都支行舊址,處於江戶時期東海道的西起點,也是明治時代眾商雲集之處。於昭和42年為財團法人古代學協會所有,後來成了平安博物館。後又捐給政府,作為平安遷都1200年紀念之一環,改建為京都文化博物館。昭和44年被指定為國家重要文化財。其改建,出於第一任日本建築師協會會長長野宇平治等人之手。後來廣被模仿,甚至還影響到台灣總統府等。
我的字,在這裡「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我覺得挺合適。除了藝術建築空間提供的親和力之外,也有我書法本身的原因。

書法的歷史性

我的書法是有歷史性的。 — — 不是寫傳統書體或臨摹碑帖就有了歷史性,歷史性首先表現在其流動、延續上。
像近世流行的創新、現代藝術觀,就無歷史性,或是非歷史的。歷史在「現在」產生了斷裂,與之前的標準、美感、方法、世界觀等等都有爭抗、反叛、否定等緊張關係。而這樣的「現在」也無法延續,只能後退 — — 例如現代之後叫「後現代」或「現代之後」或當代。當代以後呢?不知道,再說吧。
而後現代與現代的關係,也跟現代和前現代一樣,充滿否定和爭衡。這就像「歷史翻開了新頁」的隱喻,歷史不流動,凝固在這一頁上。後面若還要有下文,讀者得掀開下一頁,把上一頁蓋過去。
這也當然沒有了未來性。雖然創新的宣傳中人人都意指未來,但那只是用以打擊「過去」的藉口。自命為現代詩、現代藝術、現代書法、現代派的,其實都是花甲以上的舊人舊事舊觀念了,卻兀自以為時間還凝固在那時的現在,遲遲不知未來何時能來,迄今則終究未來未能來。
來的,最多只是「後」,不是前。時間之流如果向前,橫亘於前的,也不是生機與綿延,而是死亡和終結。現代藝術已不知效法宗教末世論發出了多少次「藝術終結」之哀嘆或詰問。
如今昌言現代與創新書法者概屬此類,而寫傳統書體或臨摹碑帖者,也基本如此。因為只是切割出一些時代(晉、唐或宋明)一些標本(某帖、某碑、某狂草)來類比,不明書法源流、筆法正變,又毫無文脈傳承,甚至連字也不認得,能有什麼歷史性?
我的主張是文人書法。文人就是有歷史性的,書法更是。歷史上的書法都屬於文字藝術、是文人之藝業。現在,想離開這條歷史脈絡,另認文盲、市井、村鄙、兵農、抄字員當同門或宗祖;甚至脫離文字,解散字形、背棄字義,其實是另起爐灶,以醬油生火。醬油潑得一地都是,別樣爛漫,也有趣,但離書法之歷史性就遠了。

書法的神聖性

書法的歷史性,不止是「流」的部分,如秦漢魏晉唐宋等等一路流衍下來,還有其「源」。
源,從個人說,必要「中得心源」;從宇宙論說,則文原於天,須得「外師造化」。所以歷史性必與天道性命相結合。
如此,才有神聖性,與世俗的實用符號不同,得以遠離世俗性。
由這角度看,《文心雕龍.原道篇》和宋明理學的性命說便可以合觀,而作為書法的創造之源。若依道教說,則只從「道之文」直接講文本身就是道,同時也是宇宙萬物創生之真機。 — — 這就是文字崇拜了。書法之所以成為我國最重要的藝術,與此極有關係。
我這次展覽,題為「天垂象」,就是由此立意。
溯源於天,講文字不只起於天垂象而人法象(如一般所謂蒼頡造字之類),更因天垂之象即是真文,足以開立世界。
這部分,我以道家天書雲篆來表現,並勾勒王羲之、陶宏景、褚遂良《陰符經》、楊凝式《神仙起居法》、符書碑文等道教書家的脈絡來示其流略。還有一些題識專門對此有所申論,例如:
余嘗以六字判教曰:文字、言語、音聲。文字為中華文化之根,言語為歐西文化之根,音聲則印度文明之根,此在佛教以前已然。故宇宙生成於濕婆神之吼聲中,佛門亦輒以獅子吼、海潮音為喻。其空有雙輪、大小二乘,終歸於密。密之道三,曰身口意,而關捩在口。故日本東密逕稱為真言宗。
真言密咒,教中云為陀羅尼。《大智度論》云陀羅尼有四,一者聞持、二者分別智、三者音聲、四者字入門。此雖四類,實僅二門。蓋入音聲而能以文字總攝一切言語,則耳聞不忘,且可區別邪正也。
音不能駐,故以文字記錄之。其文字,《法苑珠林》曰:昔造書之主,凡有三人,長曰梵、次曰少許盧、少者蒼頡。梵書右行、鼠左行、蒼頡書則下行。附會吾國造字史以自矜大也。其實彼文僅記音,乃拼音字母,與我國文字迥異,殆仍為音聲之一端耳。《三密鈔卷》謂梵字八門,為本源門、悉曇門、題目門、本字形音門、合字轉聲門、重字混聲門、聯聲合呼門、音韻相通門、字相字義門,亦均就其音聲言之。
所謂悉曇,譯為成就,乃婆羅迷字系統,梵天所造。與大阪盧字母系統為兩大類。其後下衍,又有梵王、龍宮、釋迦、大日諸系,或地域方音之殊耶?經典傳承亦各不一,有《華嚴》四十二字、《方廣大莊嚴經》四十六字、《文殊問經》五十字母、《大集經.海慧菩薩品》廿八字、《金剛頂經.釋字母品》五十字等,佛徒為聲明之學者冝所究心。而為吾國文字之學者亦不可忽視。
何則?斯學入華,雖自附於蒼頡之統,貌若不相類,然守溫等僧人即因悉曇字母創析華文為三十六字母,切音讀若之法大有發展。《切韻》《廣韻》及各種韻圖,蔚然稱盛。至清愈大昌之。因聲求義,訓詁大明,與文字考索相得益彰。此則佛子習梵唄、持樣子初未及料也。
哈哈,如此不厭其煩,說明道門文字教與書法之淵源,今世罕見吧?我家世儒道,故意樂於由此闡發中日書學秘響潛通,上達於天的微旨。嘗在寫一通漢人鏡銘之後附詩略說此心境曰:「家傳神仙學,驗之多不妄。少小齊物論,逍遙以遊方。漸乃開道院,殷勤輯道藏。交接饒柳輩,四海散微光。陰符不去手,大藥丹中黃。守一歸靖室,雲篆寫龍章。寶鏡舒劍印,遁甲說青囊。若逢尼父問,吾儒即楚狂。」竟是要合儒道於一手的。
我的學問,知行合一,書寫跟自身不離。如黃賓虹先生曾寫「墨學遠源宗大禹,楚辭先澤帝高陽」一聯,可他這只是作字或譬喻,他自己的學問顯然不宗墨子與楚辭。現今書家都是如此,我卻不然,寫字仍是要自抒胸臆的。

書法的書寫性

現代書家寫字不能自抒胸臆,除了上述「字與人隔」之外,主要還是不能抒。遠離了文人書法的大傳統,不識字、不能詩文、沒有文化修為,遂只能畫字、描字、抄字,而就是抄也常抄錯。這就喪失書法的書寫性了。
書寫性,不是拿筆塗塗抹抹便罷,書法的書寫性是跟寫字人內在情志相關的。蔡邕《書論》劈頭就說:「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後書之;若迫於事,雖中山兔豪不能佳也。夫書,先默坐靜思,隨意所適,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對至尊。」
書法第一要義便是要紓散懷抱。他用「散」來解釋「書」是漢人一種釋名的慣例,因書字音近於紓和抒,而紓抒都是消解疏散的意思,故逕云「書者,散也」。然後要求默坐靜思、任情恣性。
現在人誤解了書寫性,以為拿筆寫去即具有書寫性,又受英國美學家克萊夫.貝爾「有意味的形式」之說及現代藝術之影響,越來越把書寫性往形式上靠,強調形式的表現力。買椟還珠,失卻匣中寶矣。
另一些人則以放肆為瀟灑、以汗漫為疏散,狂草謬體,糾繚筆端。忘了蔡邕說的散懷乃是收攝,去浮囂而對真宰,故要「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對至尊」。以致踉跳嚎叫,不狂而狂,癲張怪素,病得不輕。
所謂見真宰、顯真我,當然以寫自己的詩文歌賦為主。這有兩類,一是言主張、一是道衷腸。一種說理,一種有情。這次展出,各有一些。還有不少題跋。
另外是寄寓,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非胡亂抄抄古人名篇而已。
如這次展出的草書「蟠胸萬卷,在手一杯。于右任先生嘗以此聯讚我師林景伊先生,頃則取以自美」;隸書「英雄混跡疑無賴,風雨高歌覺有神。吾師臺靜農先生居然有此一聯,頗出意外,然甚妙也」即是如此。
又篆「豈有文章驚海內,漫勞車馬駐江干」,然後題識曰:「老杜之名句也。昔余嘗於揚州大明寺廊柱下見有鄧石如集句篆書『豈有文章驚海內,更攜書劍客天涯』,蓋改建時為人移來砌壁矣。因拓以歸,並治二印。」這些都是舊時字句,但加上了我自己的寄懷。
還有一類,是把自己納入書法史去,用以揭明書寫傳統的。例如作晉朝磚拓跋,說:
磚瓦竹石之用,由來久矣,而磚稍遲於瓦。今存秦磚,已有素面、畫像、刑徒、吉語、年號、銘文各種。或在已燒青磚上刻畫圖文,或用木模壓製印而後入窰燒製。方磚圖文居正,條磚圖文在側;早期多方磚,漢以後多條磚;早期多圖,其後多字。寫後製模,故又有正書、反書、正反結合之分。至晉,篆隷漸少,楷草滋多,尤足以觀吾國書體嬗變之跡。其中且有結構用筆均與北朝碑刻絕相似者,惜當年力持南北分疆說,如康有為等未之見也。
又寫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及《李潮八分小篆歌》。寫何紹基「看第一本化度寺碑,豈傍山陰抨擊幾;得五十字偃松屏讚,居然雲上遺傳風」聯,而說:「何蝯叟論書,嘗以為歐書非本右軍、坡楷大似貞白,故作此聯為其說張目。實則書道窈冥,難以迹本,淵源影響,聊備一說耳,無庸拘泥。」此外則輯溥心畬先生論書語為《書趣札》,小序曰:
溥心畬先生余不及謁見矣,然得識其公子孝華及媳姚明。先生弟子蕭一葦則與先師張眉叔交厚、江兆申又與吾師汪雨龕為摯友,余於其間側聞緒論,彌深景慕焉!先生能騎射、能搏擊、能三弦、能岔曲,而自視則經學第一,詩其次,書第三,畫不足數。而世俗好惡乃與相反,甚無奈也。先生美姿儀,在中央大學執教時,輒命備水洗面,傅粉、抹脂、照鏡而後登壇開講。飲啖則兼人,大匣蟹可盡數十隻。蓋韻度猶是魏晉人也。或曰佯狂,亦未可知。
嘗作畫論,獲臺灣中山文藝獎,而書論竟不及作,其實書法工力固遠在繪事之上也。今玆所錄,聊為先生補憾。然又不取其莊言正論,以免枯澀、不類先生性情。所錄者,皆先生日常瑣記一二書法逸事。言淡而趣,足以興發。
這些,都有自述淵源之意。雨詢師亦溥先生弟子也。
又還把寫字裁下來的碎紙片,拉雜寫成了一摺頁頁,取名《蘩錦集》,自附於文人書寫之餘緒。這樣用來顯示文人生活及文化的還很多。

書法的象示作用

總之,天垂象,象字兼有物象、心象、字象諸義,我希望這次展覽能兼攝之。
而由於是在日本展,所以對中日物象之比較也不能不略有著墨。如題日本舞踴圖時說:我國古代男女都擅歌舞,後來歌舞女性化了。偶爾有男子而歌,李廌《品令》還諷刺:「唱歌須是玉人,檀口皓齒冰膚,意傳心事,語嬌聲顫,字如貫珠。老翁雖是解歌,無奈雪鬢霜鬚,大家且道:是伊模樣,怎如念奴?」足見歌台舞榭,念奴既嬌,鬚眉已無用武之地。日本歌舞,卻是男女分途發展。女樂盛於歡場,男子舞踴則藝術化,如室町時期觀阿彌、世阿彌父子把猿樂發展為能樂那樣,與京都大阪的酒宴歌舞,實是兩途。
這是中外之別,另有一種是今昔之感。
《老殘遊記》寫大明湖和黑妞白妞說書,是大家都知道的。光緒卅四年陳琪編《明湖載酒集》,宣統二年又編二集,以記詩人薈萃之盛。陳琪便是當年曾與老殘一同聽曲的王夢湘內侄。後來他友人孫松齡還作《明湖寄影錄》憶其事。辛亥以後,北地說書漸衰,南中昆弋復昌,一九三六年,昆弋名家韓世昌、白雲生應邀於大明湖爨演《長生殿》。王獻唐等明湖社詩人同往觀之,各有吟詠,又輯為《明湖顧曲集》。
這些事合起來,足證滄桑。我擬賡繼風雅,故倡議在暮春濟南舉辦詩會,結合詩學研討會、春服節、詩集展、雕板藝術等。寫了一通《庚子暮春詩會啟》敬邀宇內詩家說:「訂於暮春三月,春服既成之際,明湖載酒,風乎舞雩。角分韻之奇,申唱和之義,歌吟誦念,長謠短章,莫不盡意。比及日暮,舞雩之禮既成,鄉射之樂已觀,則可攜入柳陰深處,至明湖居聽曲矣。」
不料疫情肆虐,明湖載酒,徒為虛願;歌詩聽曲,道成未濟,反而成就了這次書法展中一段「缺憾還諸天地」的書跡。
編按:部分圖片翻攝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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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講學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讲堂。微博:weibo.com/u/110150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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