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
我終於知道怎麼形容我那天看到的場景了⋯
那個男人,一如我記憶中常常坐在那張沙發上的樣子,
瘦弱,但穩如泰山。
那倨傲不恭的樣子與大姊聲淚俱下的道歉形成強烈對比。
「妳知道我在氣妳什麼嗎?」
「太誇張!」
「世間少有!」
「妳以為妳是老大是不是?」
「在外人面前給我難堪!」
不該意外的。
他明明一如往常地得寸進尺,給他台階下,他就會要求用八人大轎扛,
只是我想起半個小時前姨丈勸和的話,覺得格外諷刺:
「他已經有軟化了」、「他說不定哭得比你還慘」⋯
還有,對半個小時前,有那麼一瞬間差點相信「親情大和解」的自己,感到憤怒。
說真的,我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精確地記得他吐出來的每一個字⋯
他也許說的是「很誇張」而不是「太誇張」,也許是「別人」而不是「外人」,
但那些傳進我耳朵裡的聲音,在我身體裡造成的效果,30年不變。
我只想奪門而出。
腦子裡明明在盤算該衝出那扇門,逃離這個扭曲的空間,
還是該走上頂樓跳下去,逃離這個扭曲的人生。
可是身體卻自己動作著:
把東西從潑到咖啡的包包裡一件一件地拿出來、跟著潑到咖啡的外套一起拿上樓洗、翻箱倒櫃地找另外一個乾淨的包包、把東西一件一件地放進去、喝著媽媽泡的茶、吃著二姊前一天拿回來的月餅、說著、笑著⋯
甚至穿越大姊和那個男人之間,走去跟阿姨討論哪個月餅好吃。
伴隨著空氣裡他對我的指責:
「還有她啦!」
「罪魁禍首!」
「三年沒有說一句話!」
「都是他開始的!」
事後回想那天情景,覺得似乎可以搬上舞台,成為一齣荒謬劇。
兩個平行時空,只有「能力者」可以來去自如,比方說:媽媽和阿姨。
她們把我拉到廚房,問我能不能去跟那個男人道歉,
為了,她們所謂的「家庭的和諧」,道個歉,家和萬事興。
而我只想拿起餐桌上的水果刀劃開我的左手腕,求她們不要再逼我。
拜託,不要再逼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