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見之眼] 深夜一點零六分的偶遇 02

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和外婆相仿的佈滿了風霜的臉，一張帶笑的溫柔臉龐。

陸以洋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怔怔的望著那位老婦人。

「抱歉呀，看你門沒鎖我就進來了，喜歡芋頭稀飯的話我明天煮好嗎？」

老婦人微笑著，手上抱著他昨夜扔在椅子上的衣服，陸以洋不自覺的點點頭。「好……」

「快六點了唷，刷牙洗臉好吃早餐，衣服我拿去洗。」老婦人笑著對他點點頭，離開時幫他帶上房門。

陸以洋怔了半晌才回過神。

那、那是誰呀？這、這裡是哪裡……？

抱著頭思考了半天，陸以洋才想起來昨夜被一個好心的警察大哥當成流浪狗撿回家。

啊、六點要吃早餐！

陸以洋跳了起來，衝進浴室快速的梳洗，從洗臉盆抬起臉望著鏡子裡的景像，陸以洋怔了怔。

鏡子裡除了自己什麼也沒有。

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臉，又摸摸鏡子，「……這才是正常的吧？」

沒有突然出現在鏡裡的鬼東西，也沒有恐懼到心臟驟停的感覺，這才是正常的。

陸以洋不由自主的開心起來，把亂七八糟的頭髮梳好，愉快的準備去吃早餐。

一開房門就聞到線香的味道，有點像沉香，但又沒有沉香那麼濃的味道，是很古樸的香氣。陸以洋走到客廳，看見昨夜那個不太歡迎他的年輕人正盤腿坐在觀音前，身前正在焚香，閤著雙眼像是在打坐。

陸以洋不敢吵他，主人坐在那裡他也不好意思亂走，只好靜靜的站在一邊。仔細端詳那個青年，只覺得不可思議，明明昨夜看起來是個暴躁又隨興的人，現在安靜打坐的樣子看起來，就像面前的觀音像一般的……莊嚴肅穆？

陸以洋覺得自己的形容詞用得不太好，皺起眉思考有沒有更好點的形容詞，那青年突然睜開眼狠瞪了他一眼。

我、我有說出口嗎……

陸以洋嚇了一大跳，小退了二步，確定自己應該沒有說出口，才小心翼翼的開口。「早、早安。」

青年又瞪了他一眼，像是不甘不願的冷冷回答。「早。」

陸以洋鬆了口氣，起碼對方善意的回應他。看著青年起身，把燒完的香爐拿起放在神桌上。

陸以洋鼓起勇氣，在青年完成所有的動作回身，才開口詢問。「對不起，我還沒有請問您的名字。」

青年望著他半晌才回答，「我姓夏，夏春秋。」

啊、沒有冬天……

陸以洋胡亂的想著，朝著夏春秋點點頭，「不好意思突然來打擾您，我會盡快找到房子離開的。

「請你盡快。」夏春秋丟下這句話，轉身走向客廳另一頭的走道。

陸以洋有點喪氣，他很少遇到有人對他擺出那麼明顯的嫌棄。

果然不速之客是很惹人嫌的。他站在原地自己哀傷了會兒，聽見開門的聲音。

葉冬海從玄關走進來，看見陸以洋站在那裡發呆，笑著問他，「你杵在那裡幹嘛？不是告訴你六點吃早餐嗎？」

「嗯，我、我正在想飯廳在哪裡。」陸以洋不好意思的笑。

葉冬海走過來，把外套往長椅上扔，順手摸摸他的頭，「飯廳在另一頭的走道，你沒看見春秋嗎？」

陸以洋縮縮頸子，葉冬海的手有點冷，外面的氣溫應該很低，不過他並不討厭這種被當成小孩的感覺，這讓他想起他好久沒回去的老家。

「剛剛有碰到，我和他道了早安。」陸以洋露出可愛的微笑。

「春秋有點任性，要是有哪裡不禮貌的話你別介意。」望著他的笑臉，葉冬海忍住伸手去捏他的臉的衝動。

「沒有，他人很好。」陸以洋想著會有那麼莊嚴肅穆？……的神情，那一定是個好人。

陸以洋自己下了定論，和看起來很愉快的葉冬海一起走進飯廳。

◇

一頓極為愉快的早餐，陸以洋滿足的抱著吃撐的肚子。

除了他討厭吃香菇，在葉冬海笑著悄悄把盤子推過去，示意他把香菇放上去的時候，夏春秋很剛好的打翻了牛奶，讓煮得一手好菜的素香婆婆看見，用關愛的眼神望著他把香菇硬吞下去以外。

其它都算得上非常美好，他原以為這麼虔誠供神的家裡應該是吃素，結果並不是，餐桌上雖然沒有出現芋頭粥，但是鮮魚粥加上七、八種自製的醬菜、軟嫩鬆滑的菜埔蛋，香味十足又熱騰騰的肉鬆，還有撒上大把細蔥和柴魚醬油，溫熱柔軟得像是布丁的傳統豆腐，陸以洋想著想著，口水又要滴下來。

陸以洋回想美好的早餐，打開實驗室的門。他向來是最早開門的那一個，雖然他很討厭開門後那一片漆黑得看不到盡頭的感覺。

他總會想著黑暗裡有多少一般人看不見的東西在蠢蠢欲動。

握著門把，一如往常的深吸了口氣，鼓起勇氣旋開門把。

陸以洋走進那一片黑暗中，快速的摸著左邊牆上的電燈開關。背後傳來啪的一聲，他覺得自己的心臟也重重的跳了下。

陸以洋緩緩的回頭。黑暗中，一個人影慢慢的從寬大的實驗桌上爬了起來。

陸以洋的呼吸變得急促，雙手快速摸上牆壁想要開燈，卻半天摸不到開關。

只見高大的人影越來越高，像是在伸懶腰一樣的舉起雙手。

咦？

陸以洋愣了下，鬼需要伸懶腰嗎？

「是小陸嗎？這麼早…哈啊～～～」

熟悉的聲音和懶洋洋的哈欠聲，伴著一陣酒味而來，卻讓陸以洋舒了口氣。

一安心下來，隨手一摸就摸到本來就該在那裡的電燈開關。

「學長，為什麼老愛睡我們家的實驗室？」

「你們家比較乾淨嘛。」易仲瑋聳聳肩，轉了轉僵硬的身軀，從實驗桌上跳下來。

……那是因為我有在打掃好嗎……

陸以洋撇撇嘴，望著桌上那一團被易仲瑋拿來當棉被的，好像是他前一天才剛洗好的窗簾……

嘆了口氣，認命的去把窗簾折好，只是才抓起來就聞到撲鼻的酒味，無奈的想只得再洗一次了。

把窗簾折起，看著從癱坐到椅子上的易仲瑋。

陸以洋把剛剛在超商買的咖啡和準備當下午點心的飯團塞給他。

「啊啊～～小陸真貼心，還知道幫我帶早餐。」

易仲瑋笑著，卻只拿了咖啡。陸以洋想他大概也沒有食慾。

「學長，你先洗把臉吧，不然等一下顧學長來發現你睡在我們實驗室又要生氣了。」陸以洋把實驗室的窗簾全拉開，再把窗子打開，冷冽的風灌進室內，讓酒氣散去。

易仲瑋把咖啡擱在桌上，拉著椅子坐到了窗邊，把手枕在頭下趴在窗檯上，像是沒睡飽一樣，就這麼趴著單手點了支菸。

「學長，我們家禁煙……」

易仲瑋笑著把夾煙的手伸到窗外，整條手臂掛在窗檯上。

陸以洋收拾易仲瑋造成的一團混亂，想著到底要不要問，猶豫了半天還是開口問。「學長。」

「嗯？」

「那個、學姐她……是不是懷孕了？」

易仲瑋望了他一眼，「小顧說的？」

陸以洋勉強的笑了笑，總不能說是他「看」到了。

易仲瑋也沒追究，吸了口菸朝窗外吐去。「嗯，她懷孕了。連我在內，都是在她出事那天送到醫院才知道，她爸一直覺得她死是我讓她懷孕的錯，要我在靈堂跪了好幾天跟她道歉，我爸媽大概連冥婚的打算都做好了。」

陸以洋一直覺得，自從學姐出事以來，易仲瑋的態度就很怪，說他不難過也不是，說他很難過也覺得哪裡不對。

易仲瑋是他大學的直屬學長，人很有趣而且玩起來很瘋，在系上算是很活躍的人物，有著偶像明星般的俊美容貌，大學四年換了八個女朋友，每一個最後都變成他的「好朋友」，沒有一個女孩說他壞話，這也是讓人稱奇的事蹟，最後一個女朋友能交到研究所都沒被換成好朋友，大家都以為學姐是他的真命天女，卻沒想到會因車禍過世。

陸以洋覺得，易仲瑋其實早就把學姐歸類為「好朋友」，只是學姐沒有提分手。易仲瑋是那種從來不主動提分手的人，所有人都覺得易仲瑋對女生很好，是很寵女孩子的那種人，陸以洋想自己大概是唯一一個覺得易仲瑋對學姐不好的人。

他當時也的確說出口了，易仲瑋看起來卻很高興，笑著說我們大概是同類吧，摸摸他的頭就走了。陸以洋那時一頭霧水，他還以為會惹易仲瑋生氣。

就像所有人都說易仲瑋很好熟，很好瞭解，陸以洋覺得其實易仲瑋把自己藏的很深，沒人能瞭解他在想什麼。

現在想想，易仲瑋大概根本沒有真的愛過他的女朋友們。

「不過呀……孩子不是我的。」易仲瑋突然冒出一句。

「嗄？」陸以洋愣了愣。

「孩子的父親是她家教學生的哥哥，他看我跪著道歉好幾天，昨天終於忍不住衝到靈堂來說孩子是他的，不曉得是有罪惡感還是不甘心我認了他的孩子當爸。」易仲瑋吐出一個漂亮的煙圈。

「那、那你為什麼一開始不說？」陸以洋看著他的態度，應該一開始就知道孩子不是他的。

「說出來多丟臉呀，女朋友劈腿耶。」

陸以洋撇撇嘴角，易仲瑋從來就不怕丟臉。

「學長對女孩子好是最大的優點也是最大的缺點吧。」陸以洋望著易仲瑋露出不置可否的笑臉，抬手打開櫃子。

「還是小陸最瞭解我了。」易仲瑋笑著說。

「我才不瞭解學長哩……」陸以洋低頭想把放在櫃子裡的培養土拿出來。

低頭後看見的不是他的培養土，而是一雙睜得偌大的眼睛，大到看得清眼球上下的眼白有著紅色的血絲。

那是一顆頭，鮮血從頭上緩緩滑過那對圓睜的眼睛，再滴落沒有血色的臉頰。

一滴、二滴，滴在洗手檯上。

那顆頭正慢慢的、慢慢的向前移動。直到滾落下來，重重的摔在洗手檯上。

恐懼的感覺又回到全身，陸以洋全身冰冷，易仲瑋好像在說些什麼，明明人就在身後，聲音卻很遙遠。

他望著那顆在洗手檯上滾來滾去的頭，視線移到牆上，灰白的牆上浮出一個身體，頸上冒著鮮血，搖搖晃晃的摸索著像是在找她的頭。

「哇啊～～～～～」陸以洋忍不住的叫了出來，退了好幾步撞到實驗桌上。

「小陸？怎麼了？」易仲瑋熄了菸起身走過來。

陸以洋驚恐的望著那個無頭女像盲人似的到處摸索。顫抖的手指向那顆在洗手檯上的頭，掀了掀唇想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易仲瑋順著他的視線望著洗手檯，回頭用詢問的神色望著他。

半天，陸以洋才勉強出聲。「………蟑、蟑……蟑螂……」

易仲瑋愣了愣，也沒嘲笑他，伸手摸摸他的頭。「不要怕，學長幫你打。」

走近洗手檯找了半天，順便連櫃子也翻了翻，最後把他的培養土拿出來，回頭望著陸以洋，「大概跑掉了，你要拿培養土對嗎？」

陸以洋看著那個無頭女摸索回洗手檯邊，眼看要碰到易仲瑋了，陸以洋提起勇氣一把抓起包包，衝過去把櫃子關起來，拉住易仲瑋就跑。「學長我們去吃飯吧！」

「啥？你不是要做實驗？」一頭霧水的易仲瑋只來得及放下培養土，抓起自己的外套，就被陸以洋扯了出去。

直到跑出大樓外，陸以洋坐在樓梯口直喘氣，易仲瑋常常運動倒是不覺得喘，彎腰望著陸以洋，「不曉得你這麼怕，我去買點蟑螂藥好嗎？蠻有效的，過幾天再幫你拿去丟就好了。」

易仲瑋對他說話的語氣總是很溫柔，陸以洋想起他在大三的時候說過，「學弟要好好照顧，學妹是用來寵的。」

可是從來也沒見他這麼照顧學弟，倒是真的很寵學妹。

「學長，其實你把我當學妹吧？」陸以洋沒頭沒腦的冒出一句。

易仲瑋笑了起來，居然也沒有反駁，矮身下來平視著他，「是呀，因為小陸比學妹更可愛哪。」

陸以洋扁起嘴，起身拍拍褲子上的灰塵。他一直很鬱悶自己生了張娃娃臉，如果自己長得像易仲瑋那樣高大俊挺就好了，不求有他那張明星般的俊臉，只要有張更成熟的臉，就不會老被歸類成老弱婦孺了。

不奢望惹學姐妹們尖叫，至少不想被當成玩具或手帕交。

易仲瑋的笑臉總帶點不羈的感覺，自己擺出那種笑容卻像是小朋友賭氣，他只覺得上天真是一點也不公平。

望著陸以洋鬱悶的神情，易仲瑋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也沒有再笑他，起身拍拍他的肩。

「謝謝你剛剛的咖啡，學長請你吃飯好了。」易仲瑋笑著。

「那我要吃知多家。」陸以洋一點也不客氣。

「小陸你比學妹還狠，學妹只吃七里亭。」易仲瑋好笑，倒也沒拒絕。

跟易仲瑋走在同學們都引以為傲的林蔭大道上，陸以洋想著，如果能告訴易仲瑋，學姐和孩子安心的離開了的話，也許他會好過一點。

但是他說不出口，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可以料想得到，易仲瑋不會把他當神經病，只會摸摸他的頭說謝謝他的安慰而已。

嘆了口氣，陸以洋決定，還是什麼都不要說來的好。

＊

忘了說，薩維爾的魔法師好像不用等到明年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