刨出三小包沉甸甸的事物與書信後,黃爺收拾行囊,臨走前隨口問唐柯德,「你怎麼來這打仗?」
「混口飯吃,來就來了。」
「欠別人錢?」
「沒有。」
「家鄉有困難?」
「沒有」
「家人健康?」
「父母安好。」
「立功升官?」
「沒有。」
「有仇人在迪家?」
「沒有。」
黃爺連問,先是驚訝,再來疑惑,最後卻是咬牙切齒。
「那你他娘的來這幹嘛?」
「路過募兵處就來了。」
「有其他辦法掙錢!」
「說的也是。」唐柯德聳肩。
黃爺氣到差點說不上話,「難怪淨是一副死人臉!你知道老鍋為了幫孫子買義肢才來的?我為了幫鄉裡修路湊錢,阿佑為了證明村裡人還有其他出路,連那群自以為是的廢物,都有自己的理由上戰場!……就你,活著去死!死的人怎麼是阿佑不是你?!」
「我怎麼活關你啥事?」唐柯德語帶不悅,卻沒意識到自己心中有甚麼被觸動了。「你算甚麼?我爺爺嗎?」
「他們叫你去死,你就去死嗎?」黃爺一字一字咬出:
「你 從 東 洲 走 一 千 里 來 送 死 嗎 ?」
唐柯德怔住呆滯,下一秒惱羞成怒,「教訓個屁,我不是你們這種垃圾!拿這甚麼東西?仗沒打完就想逃?」他抓住黃爺那塊袖布痛罵,「你們這群天生的小偷、懦夫、殺人犯!我拉低格調跟你們混,還幫你擋箭,怎麼不說老鍋是誰害死的?誰才是新兵?誰才會打仗?給那甚麼破劍,我都沒跟你算帳……」
黃爺沒有被唐柯德的歇斯底里嚇倒,他抬頭直盯唐柯德的雙眼,唐柯德從那雙眼中看到自己的映象,不自覺地閉嘴。
「罷了,你自己的事。」黃爺沒有多說,俐落轉身走出帳篷、消失在人群中。
我到底來幹嘛的?
我是來送死的嗎?
黃爺就這麼走了,但他斥責的身影彷彿還留在原地、言語迴盪耳際。
唐家莊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掠過,與一路南行的艱辛苦楚不斷交錯,但一想到三個月前的滇南,思緒卻糾結成一個死結、腹部不斷抽痛、手腳的感知被抽離出身體……回過神來,冷汗浸透一身衣衫。
「我到底來幹嘛的?」唐柯德自問,「何必從東洲大老遠過來?」
子承父業不好嗎?老家擋風避雨,還有一票關心自己的親友。
為何出來流浪?為何出來受難?為何出來冒險?
唐柯德心亂如麻,太多辛酸滋味噴湧逕流,完全理不出頭緒。直到他望向被黃爺刨出的坑洞,思索那小小的包裹能塞下甚麼,讓黃爺不辭辛勞送到老鍋遺族手上,讓阿佑命喪戰場?
錢。
唐柯德破碎的記憶自此連成一線:王耀,那位從城市來的朋友,帶他走出鷹嶺的朋友;第一次與爹進南濟的夜晚,人聲鼎沸的夜晚與老家迥然不同;城市的繁華與熱鬧,繁雜的店面與各式各樣的商品,人力車上那位悠哉吹風的老頭。
儘管身在軍營,唐柯德卻彷佛回到八歲的身體,在燈火通明的夜晚看著興奮的王耀指指點點,聽他把陌生可怖的事物介紹的新奇有趣。
王耀讓他見識到世界的另一面,而不僅僅是兩道狹長峭壁之間。
我不只要活著,還要活得更好!
我是來出人頭地的!我要待在城市裡!
我不要一生都窩在小地方裡。
「我怎麼會參軍?我那時在想甚麼?」唐柯德十分自責。他再一次環顧帳內,發現如今僅剩自己一人是多麼恐怖的事實。
他想起幫黃爺擋的三枝箭,還有與自己不過數毫釐外的落石。
我差點變成老鍋。
「不能死。」唐柯德握緊拳頭,「我絕對不是大老遠來送死的。」
但我該如何出人頭地呢?
唐柯德認真思考這一天來的所見所問,卻越想越覺得前景黯淡。衝鋒營如老鍋昨天描述,是死不足惜的砲灰;聯軍軍紀散漫,搶劫賭博隨處可見;戰略與戰術接連失當,從開戰以來一直被對方牽著走。
更別提參軍過程之隨便,以及隨意消耗毫無訓練的新兵。
相比之下,敵方人員素質高,昨晚僅憑五人就牽制整支軍隊;敵方軍紀嚴謹,進退有據,該打該躲分得清楚;敵方計謀連出統率得當,利用八百人的戰力坑殺聯軍兩千人。
「別說出人頭地,連活著都是問題。」
可是逃出去又能做甚麼?挑糞嗎?
唐柯德百思不解時,突然意識到自己手上正捏著黃爺留下的城防配置圖,心中迅速有了計較。他照著早前黃爺說的路線與時間,順手摸走一綑繩子與大塊白布後垂降出城。與黃爺不同的是,他在林間撿根長樹枝、將白布綁成白旗,另一隻手拿著那塊黃爺的筆記布,乘著夜色奔向敵軍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