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有一個弟弟,住在離小鎮很遠的希卡南村裡,那是老爺子的老家,他十幾歲跑出來以後都沒回去過幾次,布本家的小孩都不記得有這麼一個叔叔了。這天那邊卻來了一封短短的信函,說他弟弟去了,忽然就讓人記起來有這麼一個人存在過。老爺子就是很悲傷了一陣,又嚷著要去參加葬禮,布本家小兒子那天要上學呢,無論如何沒法駕車送一對父母到希卡南村去。幸好大哥的電話來了,難得他會來電話的,更難得他答應駕車來接爸媽去參加葬禮,布本家小兒子就告訴他爸,他大兒子要回來了,接他去叔叔的葬禮,老爺子就樂了,但當布本家小兒子提議要幫他洗個澡時,老爺子又不高興起來了。
──為什麼要我洗澡?
──沒什麼,只要想幫你打扮得整潔一點兒罷了。
──我現在很不整潔了?
──不,至少出門前洗個澡。
──失禮你了?
──不,不過你至少有三個禮拜沒洗澡了,小妹要幫你抹身你還把她罵回去……就是不參加什麼葬禮也應該洗一洗吧……來吧,讓我來幫你……
──你想說我很臭是不是?
──不……
──你不想想沒有我哪有你們這些小雜種?
──你滾!
──你滾!
──你滾!
──我不洗!
──我就是不洗!
布本家小兒子放棄了,就跑去借輪椅。先去城裡的醫院,醫院說輪椅都不外借的哩。再去鎮上的福利社,福利社的姑娘說這裡才沒有輪椅呢,要不要去洛洛爾兄弟那裡去?他們專門做輪椅的呢,手工可精緻了。布本家小兒子就去叩了洛洛爾兄弟家的門,洛洛爾哥哥說沒有輪椅可以借噢,讓人坐過了上過了街輪子都骯了誰來買?你要的話就得跟我們買啊。對,要跟我們買。洛洛爾弟弟說。那一架輪椅幾塊錢呢?布本家小兒子就問。一百五十塊。一百五十塊?小兒子倒抽了口涼氣,絕望的神色上了臉一隻手在褲袋裡揉了揉頭就低了下來。洛洛爾哥哥心就有點兒軟了,看了看他弟弟,弟弟聳了聳肩,意思就是沒所謂。因此他哥哥便說,好吧,便宜一點給你吧,九十塊行不行?布本家小兒子不答,連抬起頭來看洛洛爾兄弟也不行。也不行嗎?洛洛爾哥哥說。那樣吧,洛洛爾弟弟說,你幫我們打一個月的工,我揀一把不要錢讓給你行不行?布本家小兒子眼睛就登時亮起來了,連連的點頭,洛洛爾兄弟就選了一把闊身的給他,他就喜孜孜的推回家去。回到家裡時他大哥大嫂已經來了,家門前一輛新簌簌的馬車,黑黝黝的座駕在午後的陽光裡閃閃發亮,小兒子正要進房裡去把老爺子抬出來時,他哥卻說他不要送老爸老媽了。他駕他的,小兒子載著老爸的車跟在他們後面送他們去才是。
──這跟我們原來說好的不同啦!
──我原來不知道他們那麼臭。
──我明天有課要上啦!
──我不要他們坐我的車啊!
──去你的,還不是老爸給你買的車?買完房子買新車,你現在嫌他臭?他幾個星期不肯洗澡啦!我奈他何?
──我就是不送。
──去你的,你不送,我送。
卻在上樓換衣服其間,姑姑也來了,還沒有坐下來,就指著他罵起來了:你失心瘋是不是?你讓你爸如此舟車勞動?要送他到希卡南村去?從這裡去希卡南村有幾遠你知道不知道?走幾天幾夜的路哩!中途還得過吊橋過森林,你行嗎?你駕車有幾年了?有什麼閃失怎麼辦?你爸他心臟不好啊,他受得了受不了你怎麼知道?受不了怎麼辦?他搞不好死在路上怎麼辦?就知道你不中用,做事也不想想後果……我就說讓你大哥來拿主意最好……我早跟你大哥談過的了,都認為不讓你爸去才好,你卻你卻你卻……你跟大哥談好了?……對哩,剛才他才告訴我你堅持要駕車送你爸去……
布本家小兒子是個好脾氣的孩子,可好脾氣的孩子也有動氣的時候,他火了,就回了那饒舌的姑姑一句:去你的。嚇得姑姑臉上一陣青,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她說。你說什麼……?布本家小兒子就把她也好大哥也好一一趕出門。他不明白他那個少根筋的大哥為什麼跟這老巫婆協議好了又來跟他說他會送爸媽過去(噢!至少原先他是這樣承諾過的)。布本家小兒子也不曉得怎樣做才好了,怎樣才是對,怎樣才是不對,就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爸。姑姑說你心臟不好不宜長途跋涉呢,搞不好在半路出事了,她還跟大哥協議好你最好還是不要去,大哥明明是跟她說好了不讓你去的,回過頭來又說會送你去,後來又不肯送你了,要我駕你的牛車送你,因為你身上不好聞呢,上他們的車不好……
──雜種!雜種!雜種!
然後老爺子像孩子似的哭了起來。
沒有人再提起那個叔叔的葬禮。
老爺子半夜裡醒過來,爬下床,換好衣服,忽然奏起風琴來。
那是一把一直被好好起放在客廳玻璃櫃子裡的風琴,打孩子們一個一個生下來時它就在那裡了,老爺子現在不拿出來,誰也不記得它了,就好似歷久掛在牆上的畫,太久了就鑲嵌在那裡一樣,為什麼在那裡沒有人去問,家裡的又一件裝飾,老爺子卻三更半夜爬起來,抱著彈得起勁,一家人才知道他真會彈,彈得一屋子都醒過來了,在那鈍鈍的樂聲中白睜著眼,老爺子彈一陣便倦了,就把琴小心翼翼的放回櫃子裡,又換上睡衣,回床上繼續去睡。只是靜下來時琴聲也不止,分明還殘留在黑麻麻的空氣裡,壓在醒過來的人的頭上,像是陰天的日子裡抬起頭來看底得幾乎沾得著你頭頂的濃雲,一伸高手就搆著了,抓下一手的灰水,掬在掌中,布本家小兒子覺得偶然經過村子裡來算命的羅馬尼女子可以從那灰中讀出他的命運。
這天從洛洛爾兄弟家打完工回來時村裡大部分人都睡下了。布本家小兒子很累,想著明天早上學校裡有測驗,就更累了。廳裡還亮著燈,一進門就看見老爺子穿好了衣服在等他,布本家小兒子以為他今天晚上要提早他的演奏,他卻叫他送他去二姊家,布本家小兒子一聽,全身的皮肉都更軟了,軟得痠,他說為什麼突然要去二姊家呢?什麼事發生了嗎?老爺子就說他忽然好想去探她,她有好久好久沒回家了,以前三天兩日就往這邊跑的。小兒子心裡就想那當然了,她哪一次來不問錢的你哪有一次不給她的給得褲袋裡一個子兒也不剩,第二天小妹做飯時還要發覺奶油小了一磚麵粉也少了好幾包。他回老爺子說,不行呢,明天我下課回來再送你去好不好?現在太晚了,人家都睡了。老爺子說,不!我剛跟她通過電話呢,她說她還沒睡,我要去的話也還是可以的,我去坐一坐就走。小兒子說,爸,不行啦,我剛回來,明天學校裡還有測驗,我今晚得唸書哩,明天送你過去好不好?老爺子說不好,我現在就要去!我告訴你,你現在立刻送我過去!小兒子真的好累了,就不理他上樓去。老爺子一聲又一聲的雜種追著上來,小兒子還真的聽得到樓梯在響,一塊塊木板在吱吱唉唉的叫,他以為他老爸真的壯得可以爬樓梯了,推門進來的卻是小妹,遞給他一碟烤馬鈴薯餅。你餓了吧。她說。他點了點頭,抓起餅就狼吞虎嚥起來,小妹就一路看著他吃,一直看到他吃完為止。碟給我。她說。就拿著下樓去了,布本家小兒子喊謝謝,她也不回頭,步履有一點兒的蹣跚,樓梯很暗,她看上去好累。只有老爺子不會累,他還在罵,扯高了喉嚨不停地罵:你這個天殺的好吃懶做的你住的誰你吃的誰想不想你今天有毛有翼靠著誰?沒有我!我!哪來你們這些小雜種!我讓你送我一送也不行!有書要念你幾點鐘下的課?下課以後死哪裡去了?有這麼多時間不溫習現在來裝努力?你要是上課用心聽講用得著現在這樣用功?你們這些小雜種,沒用的貨!我在你這個年紀已經一個人擔起一頭家了,還可以管得住自己的功課!還拿獎學金上大學呢!你算什麼?你什麼也不是!你什麼也不是!小兒子是鐵了心腸不理他了,卻是小妹下不了這口氣,樓下響起了她的反駁聲:爸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你怎麼這樣不公平?你有病你知道不知道?我們沒錢了你知道不知道?現在是誰去工作把錢拿回來你知道不知道?是小兒子哩!他下課後去打工啊!他的付出你看見不看見?你怎麼只知道怪他?是不是非要把我們踩成地底泥你才心滿意足?是不是這樣你才可以覺得自己很偉大?——呀——呀!小兒子驚得跳起來了,隨著老爺子的一聲怒吼他又聽見了啪啪啪幾聲響得清脆,然後又有什麼重重地跌翻在地上,他忙衝下樓去就看見了小妹一手捂著臉一手在抹淚,還有一張椅子翻了,老媽青著臉縮在牆角,老爺子站在廳的正中央:妳才是,妳才是什麼也沒做,這屋子裡就數妳最沒有貢獻,成天坐著吃,還來念我。
布本家小兒子上前去抱小妹,小妹卻推開了他,自己站了起來,嗚咽著跑回樓上的房間裡去。小兒子看了看爸嘆了口氣:你為什麼淨要說這樣的話呢?你為什麼淨要傷害人?你為什麼要打小妹呢?為什麼要說她什麼也沒有做?我們在盡力地維持這個家你看不見嗎?我們想幫你……老爺子卻哼哼哼的又抿著嘴陰鷙地笑了一笑,他的聲音乾乾的,說:誰要你幫了?我不,誰還可以拿錢回來買吃的買用的?小兒子說。我有錢。老爺子說。哪來的錢?小兒子說。我的生意……老爺子說。現在是我在維持。小兒子說。你維持就以為是你的了?你好貪心啊你!我告訴你,這盆生意是我一手一腳建立的!是我的!我的!你打理還打理,賺了錢也還是我的!這房子也是我千辛萬苦從一片爛泥中建起來的!是我的房子!我的!你算什麼?你記住,是我讓你們這些人住在這房子裡的!你們這些人……爸!小兒子又嘆了口氣,你公平一點兒好不好?我賺了的最後還不是用在這裡?你的錢,還有幾塊可以剩得下來的?打開帳簿一看就清楚了,這麼多年人欠了你的不追,大哥二姊兩句奉承三句點綴你就大把大把的給。現在我們沒錢了,他們誰來理你?理你的,你又當他們是仇人來趕……成心不讓人好過……你有病……
──滾!
布本家小兒子看著老人的肥大的指頭在自己的臉前晃動,有點兒意興闌珊。
──滾!
見小兒子一動也不動,老人就大踏著步衝上前來,退化的雙腿支持不住他冗贅的身軀,幾乎是一頭跌進小兒子的懷裡。小兒子作勢要抱,老人卻牢牢的抓著他,小兒子還是不願動,他就硬拉著他走,一直走到大門前。媽到這時才算是有一點反應,哭著衝出來,不要啊!不要啊!可是老爺子不理她,開了門一手把小兒子摜出外面。
──你滾!
布本家小兒子從泥濘裡爬起來,回頭,老人原來已經不支跌坐在門檻上了,像丟在地牢一角年深月久漸漸就發霉了的一袋馬鈴薯。裸露著的一雙青白的腳板在月光裡照得透明,連迂迂迴迴的血管也看得見,一片又藍又紫的密網。衣衫亂了,頭髮也亂了,臉上細細的汗在急速的喘息間紛紛墜落,看上去很冷。他的頭無力地擱在門框上,可他嘴裡喃喃呢呢的還是在說:你滾!你滾!我以不要再見到你!聲音細弱得,幾乎不能聽見。
布本家小兒子掉頭,看著家門外一路伸延出去的一條畢直的路,幾步就消失在一片無邊無際無始無終的黑裡,彷彿還聽得見身後一個女人的哭聲,但他動了動他的右腳,還在,還沒有麻痺掉,就踏出了一步,又一步,又一步,又一步,又一步,又一步………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