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面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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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集合還有點時間…我想先去一個地方。」我跑到教室門口時,舉起右手,朝空氣揮揮手,阿昇小聲地說待會見。接著我跑向導師辦公室。
我打開門喊聲報告,剛好看見老師正在茶水間泡著茶,將茶筒打開,用小茶匙取出一匙茶葉,大概放了三到五匙左右。我喘著氣,模樣看起來有點激動,更多的是情緒起伏不定,老師看見我因跑著而有點凌亂的頭髮以及臉上的汗珠,知道我趕著來這裡,老師招招手要我過去他那兒。
我往那裏走去,老師挪張椅子示意我坐下,我坐在深紅色的椅子上,它有扶手跟椅背,椅子很暖很舒服,我的心情也因此藉著它而鎮定不少。
老師將熱燙的茶放在我的面前,我注意到老師杯裡的茶梗立了起來,而自己的沒有「真可惜。」老師看著我的杯子說道,我雙手摸著杯子,杯子的熱度傳到我的手心令我感到很暖和:「是…很可惜,老師…我想問關於那個東西的事情…」我輕輕吹著茶,茶不斷地冒出白煙。
老師喝了口茶之後,開始說:「或許…是因為我跟你母親同班的緣故…」老師說的時候,我的喉嚨因為滾燙的茶水而嗆著,舌頭彷彿被電到的感覺,我將舌頭伸出用手當扇子搧著,愚蠢的樣子像條狗,我說:「老師跟媽媽…可是媽媽她說自己是一個人在家自學的…媽媽她…」我的腦袋裡有點混亂,老師喝了口茶後說道「嚜…她這樣跟你講啊?」老師開始說著跟母親、跟面具、跟後山有關的事情。在我聽來就像是,以前嘗試去拼一幅拼圖,卻不知從何下手,拼圖的碎片散落在自己腳邊,儘管我擁有它們,而我卻不知道哪一塊該放在身邊的哪裡…但是就是現在,老師站在我旁邊,告訴我哪個就算不是第一塊,可是這塊的旁邊該跟哪塊在一起,然後,我開始看見拼圖的一些痕跡、一些景象出現在我的眼前。
母親國中的時候跟老師是同班同學,我才知道老師跟母親是認識的,母親一直戴著面具,不論是甚麼時候,這狀況比我還嚴重,老師跟其他同學直覺上認為有兩種可能性,母親的臉很醜,要不就是村子習俗的狂熱者。
「村子出產面具…而且你母親戴面具的樣式也非常美,當然我也是之後才知道面具都是你母親親手做的…關於東西的事情,也是她告訴我的…」老師倒了一杯茶到他杯裡,接著將茶壺的口對著我,我將喝了一半的茶遞到我跟老師的中間,老師將茶倒入我的杯子,杯子的溫度再度上升,話題也因此繼續「其實像你母親那代的孩子早就都不相信了,我那時候只是尊重妳媽而已,她成績很好,跟你一樣。」我不好意思地搔著頭。
「笨蛋跟天才的一線之隔…你快要接近前者了。」老師用手指敲著桌面「你一定沒告訴你母親妳要去後山對吧?」我默默地低頭。
「你母親也曾在晚上去過後山…」我楞楞地看著老師,老師皺起眉頭接著說:「…你媽也一樣,像小孩子一樣貪玩,覺得時間不夠…」我接著說:「晚上是留給大人的。」
老師繼續說道:「後來村子的大人焦急地準備到後山找你母親…」老師接著喝口茶,我緊張的也跟著喝了一口。
「突然間,村子的人看見後山突然竄起火苗,接著開始發生大火,村里的人拿起水桶接水去救火…」老師看著我的眼睛。
「你的母親從那熊熊烈火之中出來,頭髮披散在周圍,然而大部分的髮卻將臉給遮住。」我覺得自己彷彿從老師的眼中看見那時的景象,老師的眼睛在灼燒著,從黑白分明的瞳孔中我看見自己,看見母親在火焰中,黑髮彷彿在母親的周圍舞動…
「為甚麼會發生火災?那東西是甚麼…很可怕嗎?」我突然的發問。
老師看了我一眼說:「不知道…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從那時候起,故事越傳越廣,有它可怕的地方…你母親在後來就閉門不出…發生甚麼事怎麼問她就是不肯說…」老師將杯裡的茶喝完,這時阿昇剛好來找我,我才知道太陽正好要下山了,辦公室剩下我跟老師而已,我看著桌上的桌子逐漸染上夕陽西下的紅色,我背對著阿昇跟太陽從書包裡拿出母親為我做的面具,接著戴上它面對老師。
透過面具的眼,我看著老師,嘴巴緊密著接著開口,經由面具所傳出的嗓音略為低沉。
「謝謝老師告訴我這些事情。」我看見老師的臉被太陽照射所呈現的橘紅色臉頰逐漸黯淡。
我知道夜晚來臨了。
我轉頭看見阿昇,阿昇看到我這副樣子,從書包裡拿出一個白色面具,那是在美術店都買的到的普通面具,不是村子也不像我的面具,阿昇戴上它說:「這樣至少看起來一樣…不過是為了戲劇效果。」
「看起來比較像壞皇后了。」我走出導師辦公室,跟著阿昇到集合的地方走。 我們兩個到集合地點時,看見有四個同學已經在那裏等了,所有人都戴上跟阿昇一樣的白色面具,阿昇跑到他們身邊,我慢慢走過去,汗開始滴落在我的手上,從臉頰旁滑落,我將綁在後腦勺的繩子繫緊,害怕它掉下去,為此我乾脆綁成死結,回家的時候再請母親幫我解開,儘管這樣有點悶熱,可是這個動作使我安心許多。
我想起母親跟後山的事情…
阿昇對我說著「有兩個小矮人是膽小鬼不來了…」接著將七號蘋果遞給我,其他人手中則拿了不同號碼的蘋果,接著阿昇將沒來的人,屬於她們的一號蘋果跟二號蘋果放入袋子裡並繫好袋口,丟在後山入口的大石頭旁,恰好落在一堆雜草上。
「那麼…只剩下『六』個人的緣故,我們也得創造美好回憶才行!」其他人包括我一致性的點頭,這就像是有六個一模一樣的人在對話一樣,所有人在晚上都變成同一個人。
規則是白雪公主獨自一人帶著蠟燭先上山,我們可以看見火光逐漸地進入森林裡,直到消失,之後拿著一號蘋果的矮人跟著進去後山裡,一路上有我跟阿昇早上時做的路線,我們將石頭一顆顆噴上螢光劑,所以晚上會發著詭異的黃綠色光芒,形成一直線,途中會經過一條幽暗的隧道,矮人會在隧道終點看見白色棺木,將蘋果放進裡面,帶著白雪公主回到入口跟大家會合,接著兩個矮人一起將蘋果放進棺木回來如此反覆進行,隔天我與阿昇將棺木搬下山檢查誰中途偷跑。
等所有人回來之後,我們就會在入口處發射煙火,表示暑假來了,告別我們最後的國中。
接著活動開始,白雪公主先行上山,我看著火光忽亮忽滅的悠悠地進入一片黑綠色的地盤裡,發著詭異的火光搖擺著身姿,接著一號矮人隨後跟上公主的步伐,阿昇拿起手錶開始計時,確保每人的速度是否在核准的範圍內,超過時間,拉起紅色警報,大家跑回村子求救。
我坐在大石頭上,望著後山,過了大約十五分的時間,白雪跟矮人回來了:「恩…時間內,輪下一組吧!」阿昇說完,下一組安靜地走進後山,我的思緒飄回跟老師的談話,我將雙手放在膝上,彎起膝蓋思考,母親跟同學到後山去,同學將母親留在那裏,拿走面具看見母親的臉…但是…
但是…火災是怎麼發生的…
東西的傳說故事是為了不讓年幼的孩子在晚上亂跑迷路而謠傳開來,故事是為了保護孩子而說的,這點老師在國一時就告訴我們了。
更重要的一點是…母親她為甚麼不自己走下山來?還是…不能下山…
……後山真的有某種東西存在而使得母親無法下山?
「…阿昇…那一組是不是有點久了…」我在發呆…不對…就在我想事情的時候過多久了?阿昇緊張地要脫下面具,我出聲喝止:「絕對不准,不要脫下,你忘記了嗎!」我緊張地大喊,看著自己的手錶過了三十分鐘。
「趕快去通知村里所有人!」我對著阿昇跟另外兩位說,白雪跟矮人緊張得馬上跑回村子的方向,阿昇準備跑時回頭看我呆在原地「我待在這裡等他們回來…免得…只是虛驚一場…」我對阿昇說,阿昇有點遲疑,接著將褲袋裡的小刀放到我的手心裡,阿昇說:「我…我們…馬上回來,這是以防萬一…」隨後阿昇跑向村子,而我握緊手裡的東西,打開手電筒開關,隨著光源的前方指引,提起沉重的腳,進入山裡。
一路上我看著排列在路上兩旁的石頭散發著黃綠色光芒,隨後我在石頭旁邊看見熟悉的東西,我撿起仔細端詳,看見的是白色面具…
他們把面具摘下來了?
我翻過來一看,看見黏稠的黑色液體附著於上,接著一陣風打亂我的思緒,我往風吹的方向望去,它源自於隧道,我將白色面具放回原位,心隨著一步步地走進隧道,感覺更加沉重,彷彿被腳底拉住撕扯著彼此。
走進幽暗的隧道,裡頭彷彿有東西在攀爬蠕動著,我假裝不以為意,或許是昆蟲、壁虎之類的…不會是我所想的某樣「東西」…直到我看見光源前方滾來一顆紅色物體時,我趕緊往後退…二號蘋果…他們被東西抓住嗎?…我驚恐地看見三號蘋果跟著它,我的腳開始發抖…
我是否打從一開始就誤會了?
蘋果滾的時候,我發覺它上頭也有些黑色液體附著著,進入山裡的他們應該拿著蘋果不離身才對,蘋果上頭的液體卻是手掌的樣式…
我真的認識進入山裡的同學嗎?
我聽見腳步聲隨著蘋果滾動接近,我將光源關掉,大聲說著:「來跟我玩躲貓貓吧!」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雀躍、興奮,隱藏著發抖,我將自己的臉藏在黑暗中,隨後,我開始聽見數數字的聲音…
「一、二、三、四…」那不是我所熟悉的聲音。接著我聽見另一個陌生的聲音「五…」我慢慢的往後退,他們還未跟來,但是聲音明顯急促加快「六、七、八、九、十…」我趕緊轉身往回跑。
在活動開始時,我看見阿昇親手將面具戴上,我聽見白雪的聲音是我認識的,矮人跟白雪趕緊跑往村子的方向,村裡的大門上都放著東西害怕的面具…
…缺席的是『四』個人才對!
我聽見後頭的腳步聲加快,伴隨的喀躂喀躂聲不斷地在我的耳邊響起,我的腳像受到電擊般的隱隱發疼,這使得我加快腳步,然而在即將離開那幽暗的隧道時,我的腳仍然被其中一位不該是我的同學給抓住,這時我才從偷藏在夜晚雲層裡的月光憐憫著我得以窺探它為何物。它的臉不斷流露出那黑色的液體,滴落在我腳上時我感受到彷彿灼燒的疼痛,我大叫著。
我被它抓到了!我被東西給抓到了!
我吃疼的將手裡的手電筒扔向它,它被我給打到,它的手鬆脫之際我趕忙跑開,身子被某隻手向後一拉整個跌坐在草地上,我驚慌的看向背後,發現她臉上戴著刻有美麗花紋散布在面具的雙眼與嘴唇位置的附近,同時披散的黑長直髮散落在她臉的四周,長髮墜落於地。
「媽…媽媽…?」我愣愣地望著,母親手拿著燈籠照亮我,我用手擋住突然而來的光源,感覺格外刺眼。
「真是…我不是千叮嚀萬交代了嗎?」母親從懷裡拿出打火機,我看見母親將打火機靠近燈籠並看見燈籠冒出火紅色的火苗,母親將燈籠仍向幽暗的洞穴,我看見洞裡發出一陣哀嚎聲之後,隨之竄起藍紫色的火焰緊接著持續不斷的陣陣呻吟,母親拉我向後避免我燒傷。
「媽…媽媽…」我驚慌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你怎麼只會講這詞了?我可不記得有這樣教過你。」我放鬆的癱軟在母親懷裡,母親擁抱我並用手撫摸著我的背安撫我剛剛不斷抖動的肩膀。「我…也沒有被母親教導過如何對付他們…還有…」母親看著我抬起一邊的眉毛,我奮力地從齒縫裡吐出:「媽媽以前也…在晚上來過這裡…」我感覺得到母親抱著我的手頓時僵住「…誰跟你說的?」
「…老師。」我心虛地低下頭,母親放開雙手,我與母親對視,母親輕輕地將腦後的結解開,將臉上的面具摘掉,這時我才得以真正看見母親的臉…
…母親的臉有半邊就像我在隧道裡遇到的東西一樣,受到黑色液體所腐蝕,母親就是用她的黑髮遮住它嗎?我訝異地想伸手觸碰結果反被母親握住,母親細如蚊絲的輕聲吐出:「你覺得…東西是什麼?」我看著母親,張著嘴想回答,卻被母親用食指止住我欲張開的嘴。
「…就像我一樣既可怕又噁心。」母親放開我的唇接著說道:「那時我也像你一樣…但是沒人救我…」母親抿了抿嘴:「可我還是逃了出來…然而我的臉卻被奪走…」母親指著我的後方,是那個幽暗的洞穴,那火還在燃燒著,伴隨著啵啵的聲音偶爾從隧道裏頭吐出黑色的液體,如果沒有母親拉我一把那我就會像母親一樣受到波及。
「但是…這不能解釋媽媽為甚麼戴著面具…然後我也必須戴著面具…」我衝動之下將心裡一直以來迫切想得知的答案全都傾吐而出,假如我不說出來的話,那就像是最後一塊拼圖沒有辦法找到它的位置似的。但是在那一夜裡,我從隧道裏頭找到最後一塊,母親陪著我拼完所有拼圖,還幫我用了個細緻的邊框,在它後頭記錄著日期,而我可以找到所有的理由支持我往後想繼續做的事情…
隔天早上我跟阿昇沿路收集在後山的石頭,包括隧道裡的,照亮裡頭時只聽到一些細碎的稀疏聲,阿昇感覺毛毛的所以我只得獨自一人去撿拾這些東西,途中我將腳邊的蘋果也撿起放入袋子時,看見那手掌般的液體還在,但是卻變成白色的…
我想起昨晚母親說的:「東西就是恐懼…夜晚留給大人那是因為大人有足夠的勇氣面對恐懼,而我只是一個孩子沒有足夠的勇氣…更多的是恐懼伴隨著我。因為如此,恐懼拿走我的臉…不…是東西將我的臉藏起來,甚至到連自己的兒子都怕我的地步不是嗎?」母親撇頭不在看我。
我看像即將迎來黎明的天空,掀去深黑色的布幕反之覆蓋上淺藍色的布,我繼續看著天空的某處開始刷上黃色的染料說著:「…母親已經找到了不是嗎?我很開心…也很榮幸能成為母親的孩子…」
我真的就像老師所說的一樣要不是笨蛋就是天才…我看見母親另一邊白皙的臉逐漸染黃,我伸手碰觸母親的臉,抹掉她臉上的黑色液體,突然地它就像奶油般的鬆軟舒適,不像先前自己的腳所被觸碰般的黏熱。
「恐懼終究會離開…」我轉著眼珠繼續說著:「何況母親已經是大人了。」
在早晨的時候我藉著陽光看得更加清楚,母親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另半邊儘管有著燒傷的痕跡像好幾條乾扁的蟲攀爬於上的樣子,然而卻沒有任何必要再躲藏於黑色幕簾之下了,母親將我臉上的面具拆掉,我們彼此笑著看清臉上的東西,眼睛眉毛嘴唇…一點點的髒汙以及更多的笑容…
「早安,我的兒子。」我與母親相視而笑。
接近傍晚時,我跟阿昇各自拿著一包垃圾下山「回家…回家了…」阿昇走到我前方,我看著比阿昇更遠的地方,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出聲使得阿昇停住步伐。「我們忘記把棺材抬下山了。」我走到阿昇的身邊並將口袋裡的小刀還給阿昇,阿昇跟我並沒有因此停下腳步返回,持續的走向村子的方向。
「明天再說吧…我累了。」阿昇用肩膀撞了我的肩膀,這次我沒有跌倒,看著前方的夕陽落下。
我笑著戴上面具迎接夜晚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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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畫創作者,喜愛詭譎怪談,請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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