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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露生》| 遺孤

更新於 2021/01/04閱讀時間約 18 分鐘
  梅雨季的日子緩緩推進,烏雲無邊無際,雨絲好像不會落盡一樣。
  好些天都沒見到露生,阿文也不擔心,因為露生經常失蹤,只是雨季空閒時間多了,沒人聊天有些無趣。
  不遠處林子裡,露生正臥在樹枝上,他將氣息降到最低,徹底與樹融為一體,連躲雨的鳥兒都沒察覺。他在躲勒蘇,本想躲得遠遠的,卻因為擔心勒蘇會對阿文不利而不敢遠走。
  他不去看、不去想,躲起來假裝一切不關他的事,就算心裡有無限的愧疚又如何?他終究使不上力。
  自欺欺人又怎樣,不然有更好的辦法嗎?露生早就放棄說服自己了。
  今日依舊是雨夜,直到夜半時,濃重霧氣開始蔓延,從中出現一隻雲豹,雲豹踏過數戶人家,最後停在阿文家屋頂一躍而下,化成紅衣女子,正是勒蘇。
  不過幾日光陰,她卻比上次相見憔悴許多,身上多出幾道傷口,鬢髮近乎全白,臉龐皺紋也更加深刻,讓她顯現出一絲老態,周身在黑暗中隱隱發著青光。
  她張嘴喚了聲:「露生伯伯?」
  無人應答。
  上回露生已經說了不願相見,那麼就肯定不會被她找到,雖然勒蘇已有心理準備,卻仍是克制不住忿恨情緒,她真的想不透露生怎能如此決絕。
  深呼吸、吐氣,隨著氣體離開肺部,勒蘇也拋棄最後底線,手觸上阿文家門。
  「勒蘇,回去。」冷冽嗓音驀地響起。
  勒蘇全身一顫,僵硬地回過身。後方黑暗中顯現出露生的輪廓。
  「奶奶從昨日開始就沒再醒過……」勒蘇嗓子喑啞,如鯁在喉:「請您…再救奶奶一次……」
  「我說過,妳若堅持妳的做法,就別再來找我。」露生毫不留情拒絕了。 
  勒蘇瞪大布滿血絲的雙眼,還不能確信自己聽到甚麼:「為什麼?你怎能如此無情?對奶奶見死不救?!」
  「那根本不是在救她。」
  沒想到露生真的如此絕情,勒蘇狠道:「好,不肯也沒關係。」旋身化為雲豹,不由分說朝露生撲去,打算用強也要把露生帶走。巨大利爪揮向露生,刺穿露生胸口,英俊臉皮被尖牙咬下大半,因為撲擊使得脖子與身體扭曲成詭異角度,露生抽搐幾下便不動了。
  怎可能如此不堪一擊?!勒蘇大惑,再定睛一看,身下軀體已經散開成柳枝。
  被騙了!勒蘇氣得瞳孔豎起。忽然身後颼颼幾聲,她旋即轉身,來者是另外三個人形。
  人形們臂膀化為柳枝,纏上雲豹的脖子與四肢,隨後腳掌快速生根紮入地上,牢牢困住勒蘇。
  這些人形都是露生佈置的,他擔心勒蘇會找阿文麻煩,便在屋子四個方位都藏了人形,但他真的希望這些人形不會有用到的一天。
  動彈不得,勒蘇怒極反笑:「呵,原來你早就料到我會來,如此費心保護這個人類。」
  人形們並沒有下殺手,只打算限制勒蘇的行動,柳枝本就柔韌,再加上露生的妖力,使得枝條非常難以掙脫,不消片刻便會被勒昏。
  哪知勒蘇低吼一聲,眼裡冒出青色火焰,豹掌大力一扯,直接將左側人形連根拔起,接著身體順勢往右側翻滾,又壓垮一人,這翻滾勢頭還硬生把僅存人形攔腰折斷,暴力破解露生設下的阻礙。
  即便露生妖力高出勒蘇許多,但論暴力,露生完全沒有勝算。
  「全都是魁儡?你這個懦弱的傢伙。」勒蘇抖落身上柳枝,對著散亂人形道:「你肯救奶奶,我不會傷害那人類。」
  阿文剛才就被外頭打鬥聲驚醒,三更半夜外頭是誰在吵鬧?他警戒地抄起一根木棒,躡手躡腳走到前廳。正好聽見外頭傳來女性聲音,嗓音聽起來低沉陰狠。
  這到底是甚麼狀況?阿文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但這道聲音在他記憶中卻有著模糊印象。還沒能想起這聲音在哪聽過,老舊而無法緊閉的門縫之中,已經伸進又長又尖的爪子,笨重門栓竟被輕輕一碰就掉在地上,木門大大敞開。
  黑暗中,散發青光的猙獰巨豹跨過門檻,步步朝阿文逼近。
  眼前超現實的畫面讓阿文滿頭問號,兩方體型懸殊,即使手中舉著木棒,阿文卻只能連連倒退。
  勒蘇輕易將阿文逼到角落,接著豹掌一搧,讓阿文撞上牆壁。
  「砰!」阿文落地,後腦上隨即腫了個大包,劇痛與暈眩使他全身動彈不得,意識逐漸渙散。
  勒蘇叼起阿文,準備遁入霧中。忽然有束柳枝朝她眼睛刺來,她下意識扭頭,柳枝抽在臉頰上,牙關一鬆便落下阿文,將他再次摔在地上。
  來者正是露生,他用柳枝捲起阿文,將他捲離開勒蘇所能及的範圍。
  剛剛那招是暗算才讓勒蘇著了道,此刻她已經重整好態勢,正面對上露生:「你寧可救這個人類,也不願意救奶奶嗎?」
  這句話讓露生身子一僵:「妳別再執迷了,我無法違逆生命的衰亡。」
  「藉口!」勒蘇怒吼,接著朝露生直撲而來,露生不敢與她正面衝撞,只是閃開。
  勒蘇早知道他只會閃躲,撲空後滾了一圈,立刻頭也不回朝著霧中奔去。
  見她逃跑,露生隨即察覺不對勁,看向地上阿文,身體還在,但已沒了魂魄。
  露生愣在原地,真有一瞬就想撒手不管了,然而他終究咬牙跟上,霧氣中傳來他的嘆息,他知道自己還是得面對芭里安的。
  
  勒蘇叼著阿文的魂,在霧氣中狂奔。
  她必須盡快回去,她很害怕,害怕只要目光有一瞬離開奶奶,就會失去她。為了要讓奶奶活下去,她願意用任何手段,反正早已殺了那麼多生靈取命,招惹那麼多怨恨,不差再多一個。
  她不能失去奶奶……勒蘇光是想像,就覺得胸口破了一個大洞。
  「若是奶奶走了,在這世上還有誰在乎我?我該何去何從?」勒蘇不是第一次如此自問,但每次答案都是一樣:無論如何,絕對不讓奶奶離開。
  而此刻阿文失去軀殼,魂魄有如解放束縛,感官思緒清明許多,不但想起勒蘇是誰,連感受世界的方法也有所改變。他覺得自己正與天地融在一起,意識從未如此清晰。
  眼前所見白霧已不僅是白霧,霧中有許多阿文未曾見過之物--人形、眼球或肢體、莫可名狀的黑影……他同時也感覺到了聲響--轟鳴、竊竊私語、哭泣……太多感觸直達魂魄,他覺得自己隨時都要逸散在霧氣中。
  在阿文眼裡,勒蘇整體輪廓扭曲得厲害,模樣介於人類與豹之間,眼裡冒著青色火焰,露出白森森的利牙。
  但即使用憤怒與不擇手段來掩蓋情緒,但勒蘇魂魄破碎而且哭泣著,阿文完全可以感覺到,雖然自己被脅持,仍是怨不了她。
  很快他們脫離了濃霧範圍,眼前又是那片了無生氣的山林,芭里安依然伏在地上,一旁仍是將滅的火堆,腐臭味比上次更甚,直接衝擊靈魂深處。
  勒蘇化成人身時丟下阿文,衝上去檢查芭里安還有沒有呼吸,所幸還是有的。鬆了一口氣,她輕撫奶奶前額,輕聲說幾句話,接著轉而去把將滅柴火給升起來,希望這火能帶給芭里安一絲溫暖。
  阿文呆望著芭里安,多日不見,她更加消瘦了,乾枯毛皮之下,骨骼一根一根都清晰可見,全身散發濃烈腐臭,若不是身軀仍有些微起伏,任誰都會以為那是具屍骨。
  上次與芭里安溫馨相處的畫面仍歷歷在目,如今她卻成這副模樣,阿文心中不捨,再次輕喚道:「奶奶……」但也不曉得能說些甚麼,鼻尖一酸,眼眶泛起霧氣。
 「你若開口,露生伯伯他肯定願意治療吧?只要他肯救奶奶,我不會為難你……」勒蘇幽幽說道。
  如果是露生決定好的事,阿文並不認為自己能夠動搖他,但阿文也不忍心看到芭里安如此,只得說道:「我……試試看……」
  霧氣中傳來細微聲響,吸引勒蘇注意,她迅速以指尖戳了阿文肩膀,凝出繩子捆住阿文全身,令他動彈不得仰面倒下。
  「一定要這麼粗魯嗎…… 」阿文雖然抱怨勒蘇粗暴,但更多是無奈,他不想跟勒蘇計較,還是怪自己倒楣吧……他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不對勁的東西--芭里安皮下淌出濃稠血紅色黏液。
  他一愣,還以為自己看錯,再仔細瞧瞧,當中有許多暗紅色蛆蟲伴隨黏液與腐臭滾落在地上。
  「噫!」阿文嚇得往一旁滾,然而卻沒能拉開多少距離,更多黏液流淌在地,接著湧出數千數萬條蛆蟲,那奔湧態勢像是大軍壓境,迅速攀上他腳踝,沿著軀幹向上攻城掠地。
  這密集駭人的景象任誰看了都要心靈創傷,溫熱黏膩的觸感更是噩夢一般滲入阿文靈魂深處,他想甩掉這些可怕東西,但蛆蟲所及之處都被啃噬殆盡,所有知覺正在消失。
  「喂--」阿文想出聲,然而嘴一張開,立刻被蛆蟲鑽好鑽滿。強烈噁心感襲來,他面部已被蛆蟲覆蓋,眼前有無數張嘴正在互相吞噬,耳中也爬滿蛆蟲,似乎還能聽到牠們低語呻吟,接著阿文化成一灘漿糊,徹底融入了血紅黏液之中。
  聽見阿文呼聲,勒蘇回頭卻已不見人影:「人呢?」
  怎麼就不見了?不都用繩子綁起來了嗎?這下勒蘇傻了,她奔向阿文消失的位置嗅了嗅空氣,又往地上摸索一陣,再四下繞幾圈,仍不敢相信阿文竟憑空消失。
  難道阿文也是露生佈下的人形?勒蘇首先如此懷疑,但隨即搖搖頭,她確信自己搶走魂魄,柳枝是無法模擬魂魄的。又或是露生已想出辦法偷偷掉包阿文?那他何苦跟進霧中?莫非真是來救治奶奶?不可能,自己都與他反目了,他必定是前來報復……
  既然喪失談判籌碼,勒蘇只好回歸使用暴力,而且她必須比對方更狠才行。
  她當機立斷化為豹身,遁入霧與枯叢交界處躲藏,打算伺機偷襲露生,現下待在自己地盤,勝算肯定較大,若是能一舉擒住露生,有沒有阿文都不重要了。
  勒蘇思緒千迴百轉,露生又何嘗不是,他還在霧中前進,表情冷漠,心裡卻思緒翻騰。
  露生知道自己的弱點,也想排除弱點,對他來說,有情就會受傷,若真能麻木不仁,反而是一種解脫,然而七情六慾折磨眾生,無愛無恨如何可能?活著便要受苦,尋死卻又怯懦,於是退而求其次,甚麼都不去想,依舊難以做到。
  霧的盡頭就在眼前,露生收斂心神,提起警戒,畢竟幾乎發狂的勒蘇會做出甚麼事沒人知道,人質在她手上,露生也不想跟她硬碰硬,朗聲說道:「我會治療芭里安。」說完才走出霧氣。
  隨著他到來,濃霧散去,迎接他的是了無生氣的山林、詭譎的沉默,以及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芭里安。
  勒蘇躲在暗處,瞧著露生面龐冷酷無情,腳步也不急迫,看起來更是沒有一絲擔憂,完全展現他沒心沒肺的性格,她更確信自己猜測。
  深吸口氣,勒蘇猛然從後方草叢一躍而出,相準露生背部撲上去。
  本就保持警戒的露生反應迅速,立刻轉身,但仍快不過勒蘇,上身險險閃開,跌坐在地,躲過被撲倒的命運,但右肩被利爪劃過,皮開肉綻。
  勒蘇立刻掉頭繼續攻擊,她至少得把露生傷得無法行走才行,豹爪對著他揮去。
  情急之下,露生右臂伸出柳枝纏住後頭大樹,手一扯呲溜往後騰空而去,拉開一小段距離,但豹爪仍是在他腿上開了口子,而且右臂那一扯,讓鮮血更是如泉湧。
  「那人類呢?」露生知道勒蘇目標只是引自己出面,阿文是死是活對她根本不重要,只怕勒蘇已經將阿文給隨意處置了。
  「呵,還得問你呢!」面對質問,勒蘇只當露生在作戲,身姿蓄勢待發,準備再次撲擊。
  「阿文?」黑暗中,一道溫暖熟悉的嗓音叫醒阿文。
  阿文迷迷糊糊睜開眼,眼前是隻巨大雲豹,豹親暱地蹭著他。
  這雙萌萌大眼睛讓阿文馬上認出來:「奶奶!太好了!」阿文激動地抱住芭里安,剛剛那些血紅蛆蟲,一定只是夢而已吧?
  芭里笑道:「想不到最後陪著我的是你啊,既然都來了,最後一次再幫我抓抓背吧。」說完神色自若地趴在地上。
  雖然沒頭沒腦就要抓背,但阿文拒絕不了這個摸貓貓的好機會,乖乖動起手來,同時環顧四周,才發現此處盡是一片黑,分不出上下四方,他小心翼翼詢問:「奶奶,這裡是…?」
  「這是我僅存的神識,我魂魄已經快要散光囉。」芭里安打了個哈欠,接著繼續說道:「那些蛆蟲是勒蘇強加的生命力,我控制不了,只得任憑牠們搶身體,不過還真沒想到會把你給抓來借魂還屍,你怎麼會被抓啊?」
  阿文決定略過自己被抓的原因,轉而詢問那個不對勁詞彙:「借魂還屍?」
  於是芭里安解釋道:「我已經散去太多魂魄,留不住命。要是連最後一縷魂也散光了,他們就無處可去,最後落得一樣下場。所以他們把你抓進來,猜猜為什麼呀?」
  「他們把我當成這個身體的魂?」阿文思索了一下,答道。
  「沒錯!孺子可教,可惜這身體爛光了,你應該不怎麼喜歡吧?」
  「呃……」阿文這是要怎麼回答才好啊?說甚麼好像都不對。
  「總之,到時候我也散去,芭里安就真死啦。」芭里安事不關己地說道。
  阿文聽完一愣,嘴巴開開闔闔,似乎想說點甚麼,卻只擠出:「您…不怕死嗎?」
  「怕就能不死嗎?」芭里安打趣道。
  「呃、不能……」阿文答不上話,他想表達的不只是如此,死亡明明很嚴重,為什麼卻能說得這麼輕鬆?死亡意味見不到自己深愛的人們、吃不到喜歡的食物……即使不說這些,死亡兩個字本身就帶著強烈恐懼,是如此容易接受的嗎?
  「阿文啊,你覺得我那樣算活著嗎?」芭里安見他欲言又止,又問道。
  阿文這下啞口無言。
  「有時候活著比死更需要勇氣,我真的走不動啦,原諒我好嗎?」語氣仍是帶著笑意,但芭里安眼神裡有無盡疲憊與愧疚。
  阿文彷彿看到當年母親眼神中的疲憊與愧疚,當時他回答甚麼?
  「我…懂了。」阿文最終說道。
  我懂了。當時阿文也是這樣回答,離開的人有多麼疲倦、多麼愧疚,他見過。而他也知道被留下來的人有多麼孤單多麼不捨。
  「哈哈,你這孩子果然有前途,不是個石頭腦袋。」芭里安一掌拍在阿文背上,讓他面朝下仆倒。這下他不禁腹誹:都是魂魄狀態了,為何還老是被抓被啃被撲啊?
  芭里安雙掌在阿文背上有節奏的輕踏按摩:「阿文阿文,再幫我勸勸勒蘇那冥頑不靈的丫頭好不好啊?」
  「嗄?可以啊。」被萌萌貓掌一踏,還有甚麼不可以……不對,阿文回神道:「她不可能會理我吧……」
  芭里安眼裡閃過狡黠光芒:「我有個辦法,咱倆來試試。」
  
  勒蘇亮出爪子大步走向露生,露生也不是吃素的,幾束柳枝已經瞄準勒蘇雙眼,就在兩方一觸即發之時,驀地響起一道中氣不足的聲音。
  「勒蘇……」這聲虛弱呼喚來自芭里安,卻讓勒蘇硬是收住勢,露生也被吸引注意。
  見昏迷多天的奶奶甦醒,勒蘇甚麼都不在乎了,撇下露生就往芭里安身邊奔去:「奶奶!奶奶!」她甚至都哭出來了。
  露生也不打算追擊,站在遠處幫自己止血。
  阿文非常努力才讓這虛弱不堪的身體抬起頭,並照著芭里安要求開口說話:「勒蘇…別鬧脾氣……」
  他靈魂勉強接上芭里安軀體,好像穿上插滿銀針的不合身衣服,沉重又無法協調,還一陣陣刺痛扎在靈魂上。
  「奶奶您不要勉強說話,我讓露生伯伯治療您……」大滴大滴的淚珠從眼眶滾落,勒蘇又哭又笑地蹭著芭里安臉龐,想給芭里安溫暖和安慰,但比起安慰別人,她似乎才是需要被安慰的那個。
  雖然剛才還是想打殘露生的惡豹,但在奶奶面前,勒蘇只是渴望愛的小貓:「只要喝了藥,就可以再清醒一段時日……」
  聽到喝藥,芭里安和阿文嚇得毛都炸了:「不要!」這可是芭里安發自靈魂深處的拒絕。
  勒蘇一凜,馬上急道:「「不能不喝……這次我會加很多蜜進去!不能不喝……」
  芭里安神情疲憊:「妳心裡也很清楚……」
  勒蘇一顆心懸到了喉頭,就怕奶奶會說出她最不願聽到的話……
  「我是來跟妳告別……」
  「別胡說,您不會走!不會走!不會走……」芭里安話音未落,勒蘇已經急忙反駁。越說卻是越小聲,最後成了抽泣。
  阿文和露生均感悲哀,芭里安則是心如刀割,她雖然早已經做好覺悟,但與她相依為命度過悠長歲月的孫女勒蘇,仍是她心裡最不捨的至親啊。
  眼看著奶奶一縷魂若存若亡即將散去,阿文只得鐵了心趕緊把話說完:「唉,別再讓我擔心啦,石頭腦袋……奶奶真的累啦,讓我好好走吧……」說完阿文適時閉上芭里安的眼睛,身體也隨之軟倒。
  「奶奶!」勒蘇淒厲聲響迴盪在山谷中。
  阿文雖然完成託付,但心裡難受得像是吞了鉛塊,說不出的沉重。
  「謝謝你啦,阿文,也幫我跟露生道歉吧。」芭里安笑著推了阿文一把,將他推出體外,道別嗓音剛落,軀體忽然燃起青焰。
  露生見阿文從芭里安屍骸中出現大感奇怪,但不管那麼多,先將他捲離勒蘇所能攻擊到的範圍。
  
  勒蘇慌亂地拍著那些火苗,抱著芭里安的屍骸不願放手,崩潰大哭:「伯伯!你快救奶奶啊!快救她啊!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我啊……」
  火焰並沒有被勒蘇熄滅,而是熊熊燃燒起來,一時間火光大作,本就不屬於芭里安的生命力紛紛往外流竄,散在空中成了鬼火、滲入地下開出白花,毛皮連同骨頭化成灰燼與青煙,向天邊散去,連能睹物思念的東西都沒留下。
  這是芭里安不願讓勒蘇再多牽掛,所做的最後一件事。
  勒蘇至始至終沒有放手,所幸火焰沒有灼傷她,但她早就不在乎了,隨著懷中芭里安徹底燃盡,她的心也隨之死去,茫然撫摸曾經是奶奶所在的土壤,那裡只剩下白花盛開。
  「走了……」勒蘇眼神黯淡,像丟了魂似的,雙目仍落著淚,口中喃喃自語。
  阿文難受得痛哭流涕,既悲傷芭里安逝去,又對勒蘇失去至親的痛苦感同身受。露生垂眼,沉默不語。
  「好空…好空……」勒蘇撫著心口,忽然從嘴裡嘔出數顆殷紅色珠子,接著她緩緩萎下身子,越伏越低,伏在曾是奶奶所在之處,再也不曾醒來。
  她成了一塊不會悲傷、不會感受的石頭。
  點點雨絲落下,淋在勒蘇早先升起的柴火上,煙兀自飄向天邊。
  直到最後一絲餘燼也徹底冷卻,露生默默撿起露蘇的煙管,點燃,接著抽了口,呼出一縷煙,霧氣隨之聚攏。
  「走吧。」他抓著痛哭的阿文離開此地。
  那夜過後,阿文開始發高燒,神智不清又哭又喊,得虧阿秀兩日來悉心照顧,今日已經恢復大半。
  「妳這麼忙,還得費心照顧我,真是給妳添麻煩了。」阿文帶著歉意與滿心感謝,接過阿秀端來的藥碗,一口氣喝掉大半。
  「說甚麼客氣話呀,我們都這麼多年交情了!」阿秀笑道,隨後又小小聲地補一句:「況且雨天老待在家裡,簡直要長霉。」說著還做了個苦瓜臉。
  阿文看了不禁苦笑道:「可別淋雨病了,像我一樣不好受啊。」
  「你平時都很健壯,這次忽然發高燒,真是擔心死我啦!」阿秀回憶道:「那日露生大哥說你染上風邪,我本來還不信呢!」
  「露生?他有來過?」阿文疑惑,他記憶停留在前幾日晚上,先是頭痛,接著就昏迷發燒了。
  「嗯嗯,那日早上他告訴我,你燒得很厲害,但他藥材怕是不夠,得再去找找,幸好他臨走前留下的藥很有效。」
  阿文若有所思,莫名知道露生心中憂傷,也隱約知道他其實是不告而別了。這次離開,也不知何時能再見到他,或許數十日、或許數月,他大概是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散心了吧?
  「他看起來如何?很悲傷的樣子嗎?」阿文忍不住問道。
  阿秀想了想:「我覺得他看起來似乎……」她在腦中尋找合適詞彙:「很寂寞……」
  兩人談話間,窗外烏雲逐漸散去,許久不見的太陽終於露臉。生機盎然的花圃裡,悄悄竄出幾顆新苗,發芽、抽枝,迎著陽光開出了潔白的、似曾相似的花。
------------〈故人〉〈遺孤〉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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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名喚露生的蛇妖,遊走天地之間,邂逅不同眾生,有惆悵有溫暖的短篇故事。 古風奇幻、架空世界、戲說台灣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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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年紀上來說,狄卡斯比艾略特年長一些,又是人生閱歷的前輩,平常對艾略特很關照,知道艾略特在寫作方面遇到了瓶頸,一時半刻找不到好方法,整個人像一團老菜脯似的。他實在看不去,便想出了一個妙計。也就是,他為艾略特特別調製的「白虎湯」,目的簡單明瞭,就是要把艾略特從萎靡的狀態中拉了出來。   這一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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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你來說,什麼才是你的家呢? 「只要讓你安心的地方,便是你的家鄉。」 小梅,一個四處流浪,修行仙術的狐妖; 沈言,一個獨居在台北的平凡上班族, 因為一場意外相遇了。 行過許多地方的山川、湖泊、星辰、大海,兜兜轉轉,最後還是回到了你的身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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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男子因奇緣獲取千里寶馬,但因沒錢只好將馬帶到市場上賣。卻遇到一群流氓跟他說這是一隻便宜的鹿……
無論如何還是得繼續前進,大家商量以後,決定由大法官在前領隊清怪,紂夏和她並肩,妮妮則押後,盡量地保護住皮薄貧血的元素使。 進了大門,妲可立即被冰封一切的景致吸引了。 整座城市的地面先是淹進了大水,後來才氣溫驟降,成了現今看到的冰川模樣。透明乾淨的冰層底下,還能看見千年前豐饒一時的城樓景象,倒影般
結婚後……咳咳…… 他們延續了兩人一組解任務的習慣,再也沒有跟原本的那些人一起出過團,基本上就算是組隊任務,也能夠兩人一組的搞定。 又過了幾個月,隨著等級提升,任務地點從君士坦丁堡轉移到和闐王宮。 「我在書上看過這裡的描述!」初次抵達和闐時妲可一臉雀躍,喋喋不休。「那上面說,從這裡出城門往西方走
接到新任務,他們從黎明的海岸東渡,揮別拿豎琴的美麗海妖,正式面對小亞細亞東岸的海盜,妲可卻有點失落。畢竟,海妖長相賞心悅目,雖然豎琴屬於魔法攻擊,總能恐住魔防不高的聖戰纣夏,但美女就是美女,即便是揮巴掌甩人看來其實更像嬌嗔。 重點是在陣亡之前,海妖和海魔都會發出一聲嬌弱的死前呻吟,讓妲可望塵莫及地
扔火扔冰,讓怪進入恐怖狀態之後妲可有十秒時間可以安心攻擊,再放上一波大地衝擊,追 加一擊暴風。 雖然元素使本來就是藍水當水喝,但自從跟纣夏組隊之後,她藍水的使用量比往常高出一倍 多;反倒是紅水幾乎一罐都沒喝到(反正怪都只在他身上踩來踩去,戰士的皮很硬,加上那身重 死人的重盔甲,真難為夏還能身先士卒
除了一些特定任務之外,大多數時間妲可都是獨自狩獵。 她在城裡修復裝備,確認物品欄裡藥水足夠,順便將得到的石羽毛和異界的裝飾分離成煉金 材料,之後拿到旅館寄放。 看看天色還早,她決定再出城一回。 召喚出健悍馬,妲可戴上稍早狩獵怪物掉下的頭巾,將長髮俐落地盤起來,手裡抓著剛維修 過的法杖,看起來有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