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澄澈湖畔,他靠坐在厚重樸實的木頭椅上,雙手自然垂下。
煙灰缸上的菸拖著長長的灰白色菸燼,與他枯瘦的身軀有著莫名的相襯感。
銀白色的戒指,停留在他枯瘦的無名指關節,他彷彿還記得些什麼,但究竟是什麼?似乎也只是一個很模糊久遠的概念。
他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坐在這裡?到底在這裡坐了多久?
在他朦朧的意識裡,遠處模糊的燈光,白色的大衣,這似乎是某個人的身影...。還來不及看清楚這究竟屬於誰的身影,眼前突然一片空白,斷斷續續地看到死白色的天花板,彷彿有點熟悉,卻又陌生。他被困在那裡,身旁晃動的人影,窸窸窣窣的討論著某件似乎不太樂觀的消息,隱約還聽到有女人的啜泣聲,究竟在討論什麼?怎麼場面似乎很哀戚?但卻又有種幸災樂禍的氣味?
哀傷與卑鄙的氣息在這詭異的空間裡翻攪著。有一隻手壓著他的肩膀,叨叨絮絮的說了好多,其中的一句話「要不要回家,休息?」。像是全身神經被一股強大的電流襲擊,他開始全身抽搐...口中冒出:「我...可以...看...診...」。
不知道是不是力氣不夠?他明明吐出了好幾個字,那個聲音卻說:「你們看!他真的很想回家!」。女人哭得更賣力了,他很想把這些惱人的聲音關掉,他用力揮動手腳,但得到的是更多的壓制。他很努力的想要說出更多的話,但似乎沒有辦法...。旁邊更多的聲音附和著:「對,他很想回家」。
他強烈的感覺到,他被出賣了!被他身邊的人,以及他自己的身體還有意志出賣了!一股龐大的壓力襲來,他的意志重重的跌落,身體也就隨之鬆軟無力。
彷彿是做了一場很疲累的夢,人似乎醒了,但腦袋還是沒有辦法順暢運作。斷續的幾個線索「白色大衣」、「可以看診」,怎麼這麼奇怪的場景?但那些要送他回家的聲音,他卻想不起來聲音的主人是誰。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藍色條紋的寬鬆睡衣和睡褲,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穿成這樣?
突然有人從背後輕柔的拍著他的肩膀,口中輕輕說道「豐哥,我來看你了,你還好嗎?」。他轉頭,眼神對焦在一名女人身上。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卻遍尋不著有關她的記憶。只好回答「還好,妳...?」。那女人看穿他的迷惘,眼神落寞的說「我以為你上次記得,就是比較好了...」,「我曾經是你的妻子,曾經」。
「喔...對不起,我不記得了」儘管他還是很困惑,但下意識地不想讓這女人更傷心,於是他也就沒過問那個「曾經」。
那個自稱是「曾經妻子」的女人,眼眶微濕,強顏歡笑地報告著男孩、女孩的近況,他十分不解為何要告訴他這些?但也客氣有禮地讓她繼續訴說著。女人感覺到他的疏離,問到:「你也不記得他們對不對?」他勉為其難地點點頭,說「對不起,我其實想要知道這裡是哪裡」。這時女人終於止不住淚水,在他面前潰堤。他有點內疚的低下頭,最後女人終於說「這裡是療養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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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療養院?我怎麼會在這裡?」他問。
那女人說「發生了好多事,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都怪我沒有發現你生病了...。我一直以為你以前壓力太大了,那一次昏迷,你在加護病房裡躺了好久…。我一度以為要失去你了,沒想到你突然醒過來,而且經過治療,你的狀況越來越好…。我真的覺得這是上天的恩賜,但沒想到後來…」。
那女人忽然低下頭來,淚珠一顆一顆滑落她的臉頰。他按耐不住性子,說道「你倒是快說啊!後來怎麼了?」
那女人被他急促的語氣嚇了一跳,只見她縮了一下身子,略為顫抖地繼續說道「後來,你就變了...。變得不像以前一樣拘謹,我以為經歷一場大病,你變得比較輕鬆自在。而我也很開心你不像以前一樣鬱鬱寡歡。但後來你的情緒越來越不穩,兒子女兒只要吵鬧,你就會憤怒到把東西砸到他們身上。你以前不是這樣子的…。而且你變得越來越晚回家,回來的時候常常一身酒味,身上還混雜著一些女人的香水味。我真的很難忍受…。我們因為這些事情大吵過好幾次,後來你越來越兇,甚至動手…。」那女人又開始哭泣,才又繼續說「我越來越怕你,小孩也變得不敢跟你靠近。我再也受不了…所以我…離開了你」。
他胸口一陣鬱悶,聽著那女人說了這些話,頓時他也不知該如何反應。那女人不斷啜泣,而他卻開始心慌,腦袋不斷浮現「不可以!我不要在這裡!我要離開!」。直到想法膨脹到無法安分的待在腦袋裡,他脫口而出「對不起,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想和你一起,帶我離開這裡」。
那女人頓了一下,望著他,眼神裡好像有什麼…,但又隨即熄滅。「不能這樣,之前我帶你離開這裡,後來…你又失控了。我不得不再把你送回這裡...」。
「我不會再那樣了,給我機會,拜託妳!」他知道自己正在講違心論,因為他根本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情,什麼也無法保證。他只是想離開這裡,不管去哪裡都好!
「拜託你不要為難我,你知道我很…不忍心」那女人哭得更用力了。
但他明白或許只剩最後一次機會了,說什麼也要拼一下。「我是認真的,你可以讓醫生幫我做出院評估」。他知道如果這女人願意帶他回去,這地方是關不住他的。
如同他的直覺,那女人無法拒絕他的要求,而在那女人的堅持下,院方也只好讓他出院。那女人開著一部名貴的歐洲車款,就在油門加速時那令人舒暢的聲響中,那女人載著他返回那個所謂「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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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那女人推開門,他跟著走進客廳,女人示意他在米白色的皮沙發坐下之後,便轉身走向廚房中島,沖了杯熱茶遞到他面前說「這也是你的家,不用太拘束」。
他發現自己聳著肩膀,似乎真的蠻拘謹的模樣,於是刻意壓低了自己的肩膀讓自己看起來比較輕鬆。
那女人也端了杯茶在茶几的另一邊坐下,稍稍吹散了蒸氣啜飲一口,然後說「你很久沒回來了,等等想幹嘛?」
「我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會在療養院?」他問。實在有太多謎團待解,光要知道這些答案都要花不少時間。
那女人開口說道「從那次你昏迷到現在,大概過了1年。你昏迷了好幾天,醒來之後又花一段的時間休息。休息後狀況看起來好多了,就回醫院去工作。後來就發生我在療養院跟你講的事,一連串的狀況發生,很明顯的你越來越失控。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敢隨便跟別人講,畢竟…你的工作…很敏感,我怕影響到你的前途。所以我只能和跟你交情比較好的林醫師講,雖然你們是同行,但他畢竟跟你好而且不同醫院…。林醫師真的很關心你,他常常跑來跟你聊,也勸你服藥治療。一開始你是願意的,但後來你有時自己停藥,之後就越來越失控,他也沒辦法勉強你…。真的是沒辦法了,才會送你去療養院。你住在那邊兩次,上一次出院4、5個月就又不行了…」。
那女人停了下來,再啜了一口茶,緩和了自己的呼吸。「唉…大概就是這樣了」她說完之後望向他的雙眼,他這才發現那女人的雙眼既溫柔又深情,他覺得自己失去了某種珍貴的東西,但卻連要難過都使不上力。
「至於你的工作…因為不知道你會需要多少時間休養,所以就先跟醫院請假半年」。接著那女人跟他確認了他記得多少,發現他幾乎記得所有事情,除了住院相關的記憶,還有…妻子、兩個孩子的記憶。只見那女人輕嘆了一口氣,神情略顯黯淡。
看著她滿臉失望,他忍不住脫口說出「對不起」。而那女人溫柔地說「這也不是你願意的,不需要說對不起」。那一瞬間,他被這個女人溫和沉穩的氣質所吸引,雖然記憶不再,但他大概知道自己以前是被什麼給吸引。
那女人可能是察覺到他有點出神,於是問「怎麼了?累了嗎?你看我自顧自地講著,都忘了讓你先去梳洗,換件乾淨舒適的衣服。走吧,我帶你到臥房的浴室梳洗一下」。
她替他準備好平常穿的休閒服裝。在他盥洗的時候,她也沒閒著,不假思索地走進廚房幫他做著三明治,就像以往的尋常生活,彷彿他們從來沒有經歷過後來的那些事。她默默擦拭眼角,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淚水來不及成型就被拭去,所以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因為難過還是感動而落淚。
而他,或許因為失去某些記憶,心情反倒平靜。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