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_13~15

13
夢境中，他在一個不熟悉的房子裡。眼前房門是上鎖的，所以他看不見房門後的景象，但不知為何他卻又很清楚地知道那是一個女人的死亡現場。空蕩蕩的房裡只有一張床，房裡的窗戶是打開的，而白紗床帳被風吹飄著。一名女子，大約三、四十歲的年紀，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臉色鐵青。一開始他轉著門把想要開門，但怎麼用力卻都開不了門。他拍著門，越來越用力，彷彿希望有人可以幫他開門。越來越用力，最後他重搥著門板，一拳一拳，恨不得要把拳頭搥進門板似的。夢裡的他情緒越來越激動，放聲吼叫，斗大的淚珠墜落，沾濕了靠枕，弄醒了他。在醒來的那一秒，他還在吼叫著，也放聲哭泣。

原來他在書房裡睡著了。

或許是被他吵醒，太太開門進書房，看到他便問「又做惡夢了嗎？」。他點點頭，急著拭去臉上的淚痕。「沒關係，你去睡吧，我沒事了」他對太太說。

自從知道太太曾經離開他，他還不知道怎麼面對和太太的關係。就算現在太太在身邊，但失憶再加上對方曾經動了離開的念頭，千迴百轉的讓關係更難找到出口。「這樣的難受就先留給自己吧」他對自己這麼說。

他再次入睡，後來還是做了幾個夢，斷斷續續的。只不過醒來之後，夢境如潮水一般退去無痕。

清晨，太太試著關心他昨晚後來的狀況。「後來沒事了」他說。

或許是他心裡還掛著前一晚太太說的曾經離開，他理智上能了解，但情感上還是不太能接受。所以他更加保持距離，心理的距離。只是聽著太太說著他之前很常談到夢到死亡的場景，太太轉述的內容跟他昨晚的夢境很類似。

接著太太開始自顧自地說著她媽媽幫小孩買了衣服…。太太說的那些內容，成為背景音樂，他沒怎麼留意去聽那些，他隨著自己的意識流漂浮著，從媽媽這個概念，延續下去的都不是什麼溫暖、關懷相關的意涵，只有等待，等待，無盡的等待，從還有盼望，等到不抱希望，思緒漸漸地流進一攤動不了的死水裡。他也不太確定大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就沒有再去想媽媽到底人在哪裡。

只記得小時候每當他問爸爸「媽媽呢？」，爸爸總是勃然大怒，接著就是對他一陣暴打。幾次之後，他也就學著在心裡默默地等媽媽回來，不會再去問爸爸。父子倆的關係從沒好過，後來沒多久爸爸就送他去唸寄宿學校。一開始他每兩個禮拜一定要回家，不是為了和爸爸相處，而是想要知道媽媽有沒有回家。日子一久，他也就慢慢的拉長每次回家的間隔時間，從兩個禮拜變成一個月，後來三個月變成半年。後來爸爸另組家庭，他更從以年為計算單位，變成家裡有事才會出現。對他而言，或許記憶中的家早就跟著媽媽一起離家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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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這一兩天發生了好多事，發現我太太竟然之前離開我，而你知道我是解離性失憶症，對吧？」他問Will。

Will只是點點頭，接著開口說「你看起來很疲倦」。

他告訴Will有關夢的事情，而Will也是一臉不意外的模樣，因為那是他常有的夢境，他早就提過很多次。

他說著目前和太太關係的不確定，也不得不佩服太太可以像沒事一樣，稍早還跟他說著她媽媽幫小孩買衣服的日常小事。而他自己的媽媽人都不知道去哪裡，是不是還活著都不確定。

「你是不是蠻羨慕你太太？她的媽媽陪著她長大，不只照顧她，甚至繼續照顧她的小孩？」Will突然這麼問。

「我是沒這樣想過，不過應該是吧。畢竟我媽很早就離開了，不過就算她一直在我身邊，我也不確定她是不是會照顧我…因為她…唉，也不能這麼說，我突然想到我小時候她把我抱在懷裡，她也曾經笑得很開心。後來我就很少看見她的笑容，她蠻冷漠的…。嗯，或許不該說冷漠，應該是常常面無表情。我有印象好像我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回到家就看到她面無表情地坐在客廳椅子上，我叫她好幾聲，她都沒有回應。家裡常常沒開燈，她就一個人坐在那裡。有一次，我看到廚房冒白煙，嚇得大叫，她才醒過來，趕緊把廚房的爐火關上…」突然想起一些關於媽媽的回憶，他自己也覺得訝異。

「媽媽失神、面無表情的樣子，聽起來好像心事重重」Will說。

「的確，我後來接觸到精神醫學這領域，心裡也覺得我媽媽可能那時候就憂鬱了…。她離開之後，我常常想著她什麼時候回來，也害怕她是不是永遠回不來了。即使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可以就這麼放心的離開她的小孩…」他不帶情緒地講述著很久以前的害怕和難過。

「或許她有她的理由，不得不離開」Will看著他。

他感覺到自己突然怒火中燒，激動到連呼吸都有點發抖。「哪有媽媽會有什麼理由可以隨便拋棄她的小孩就這樣離開啊！除非她死了！」悻悻然說完這句話，他被自己突如其來的憤怒嚇到。不！他不是被自己的憤怒嚇到，而是「除非她死了」這句話。「她…她死了…嗎？」他喃喃自語，好像是在問Will，但更像是在問自己。

然而，突然湧現的記憶片段衝擊著他的腦袋，他感到天旋地轉，趕緊用手支撐住自己的頭部。「爸爸說『媽媽已經死了』到底是氣話，還是事實？」他問Will。

「你想到什麼了嗎？」Will擔心的盯著他看。

他氣喘吁吁地說「我原本記得媽媽突然不見了，然後我生病了好一陣子。後來每當我吵著要找媽媽。我爸就會對我大吼，然後拼命揍我。我小時候常常夏天還要穿長袖長褲，就是為了要隱藏被他用棍子打的傷痕…。但是，我剛剛突然腦袋跑出了他對我大吼著『你媽媽死了，你不要再問了！』的影像，我…不知道是真的嗎？」。

「Will，我不舒服，好想…」他話還來不及說完，就抓起一旁的垃圾桶，用力乾嘔了幾下，然後真的吐了。

只見Will起身拿一旁的衛生紙遞給他，並在他吐完後引導他到洗手間稍微整理一下自己。

他連忙跟Will道歉，Will表示沒關係，並要他在候診區的椅子休息一會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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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回家之後，他斷斷續續發燒了三天。拒絕讓太太帶他去看病，只吃了一般的退燒藥緩解症狀。

半夢半醒之際，他回到了小時候。那本該是無憂無慮的七歲年紀，脖子上掛著家裡鑰匙，但那天他玩得特別開心，也沒有多想，就和幾個玩伴待在有趣的地方多玩一下。天色暗了，幾個玩伴紛紛回家。他還是想玩，直到最後一個玩伴也必須回家了，他們彼此說了再見，他才願意回家。一路上他逗弄野貓，隨意拔著野花野草，順手還帶了一朵白色雛菊要給媽媽。

他開了家門，家裡一片漆黑。開了燈卻沒看到媽媽，他放下所有物品，就只是握著那朵雛菊，想要給媽媽一個驚喜。媽媽臥室的門是鎖上的，他敲門，裡面沒有回應。他更用力敲門，喊著媽媽，但還是沒人回應。他拿了一大串家裡的鑰匙試著開門，其中一把轉開了臥室的房門。他興奮地握著白色雛菊，衝進媽媽的臥室。握著雛菊的左手鬆開了，雛菊墜地無聲。右手握著的一大串鑰匙掉到地上，發出清脆的金屬撞擊聲。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一陣疼痛感從尾椎急竄而上。他全身濕透地驚醒過來，喉嚨似乎還卡著一個來不及喊出聲的「媽」字。

剛好進房間的太太，看到他醒了，問他身體狀況如何。他告知太太身體好多了，便問太太「我昏睡了多久？今天星期幾？」。

「今天星期六，你昏睡了大概三天」太太回應他的問題。

「糟糕，那我不是爽約了嗎？」他問。

「你放心，我幫你跟Will請假了。在你那天回來之前，Will有電話跟我說你不舒服，本來我要去接你，但Will說看起來還好，只是要我多注意你的狀況」太太說。

他換了一套乾淨的衣服，坐在廚房喝著太太為他熬煮的湯。孩子們正在客廳玩著桌遊，看起來剛分出勝負，應該是女孩贏了這場遊戲，因為男孩不甘心地喊著「剛剛不算，重來！」。太太在一旁笑著，男孩賴皮地轉向太太撒嬌。而在剛剛回憶起的片段裡，那時的他就是和這個男孩差不多的年紀，他不自覺地羨慕起眼前的男孩。

女孩繞到他的身邊，問他「要不要一起玩？」。他笑著起身，他們四人圍著客廳的桌子坐著。女孩和男孩搶著說明遊戲規則，兩個人說著不太相同的規則，他聽著覺得既混亂又好笑。原來，看起來什麼也沒做的玩著遊戲，消磨時間，竟然可以這麼有趣。儘管在孩子們詮釋的規則下他很難取得勝利，但這對他而言卻是很難得的體驗。他跟太太都笑開了，他們眼神對在一起，一股溫暖的感覺充滿他的身體。

夜裡，他躺在臥室床上，主動伸手摟了太太。太太挪了挪身體，掙脫他的手，釋放出拒絕的訊號。他問「為什麼？」。黑暗中，太太緩緩地說「我還不確定一些感覺，先不要」。

那一夜，他失眠了。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