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一次見到「林啟元」是去國小接女兒放學的時候。
寶貝女兒牽著他的手,蹦蹦跳跳興奮地向他說道今天在學校裡發生的大小事,若在以往他會仔細聆聽並給女兒捧場、回應,但他今天沒有,他的注意力全都被帶著一群放學的孩子走在他們前方不遠的高挑男子給吸引住。
男子同樣被孩子們纏著聆聽他們的今日大小事,溫柔又有耐心地一一給予回應。
雖然他沒看見男子正面的全貌,但男子側頭和孩子們說話而微微露出的側臉與聲音,十分神似他記憶中那人的模樣。
「林啟元!」
於是這個名字就便脫口而出,無奈這聲呼喚沒有讓男子停下腳步,更是直接淹沒在周圍孩童們的歡言笑語裡。
他不死心又喊了兩三聲,拉著女兒快步走向靠近男子。
對方依舊沒反應沒回頭繼續地向前走,不過顯而可見前方男子帶著孩子們加快了移動腳步。
情況如此他也明白過來,男子是發現了自己,但不想引起他人注意也不想面對他,於是想裝作不認識,想要若無其事的逃離。
「林啟元——」他放大音量又喊了好幾聲,誓死不罷休的樣子。
「呼呼、前面的叔叔——呼哈、我把拔在叫你!」女兒幫忙喊著,只是小孩子肺活量不夠,加上為了跟上爸爸的腳步小跑步,邊大喊了一句就氣喘吁吁,「呼、把拔我——要跟不上你了、哈哈累哈累喔。」
男子身邊帶著的學生們終於發現他們後面有不認識的人追著他們,面面相覷,他們之中沒有人叫「ㄌㄧㄣˊ ㄑㄧˇㄩㄢˊ」啊。
「老師,後面那個是你認識的人嗎?」
被學生們喊為老師的男子不知何時變了臉色,剛剛與他們談笑風生的樣子不見,臉色變得有些蒼白,雙唇緊緊抿成細細長長的一條線,過幾秒才回答學生們的問題,一字肯定艱難地從緊閉的唇縫裡擠了出來。
「你不先和他打招呼嗎?」一個高年級的孩子問。
「沒事,我們認識很久了老朋友的,我先送你們到車上。」
儘管學生們都感覺到不對勁,但大人的世界太複雜,他們只能閉上喋喋不休的嘴,配合老師的腳步趕快走到車子停放的地點。
安親班安排了一台廂型車來學校接孩子,男子把孩子都送上車,然後與司機大哥說明一下後,才轉身面對一直追著他跑來的父女。
他聽見男子對身邊學生們說的話後便放緩了腳步不再緊迫逼人,他也意識過來自己衝動詭異的行動讓其他孩子們感覺到害怕,自動拉開保持五公尺的安全距離,不過他的雙眼還是緊盯著男子,唯恐又讓對方給逃跑。
男子帶著的孩子們都不敢說話了,反倒是他女兒終於喘過氣來,甩著他們相連拉著的手,連環炮似的轟炸詢問:把拔那個叔叔是誰呀?你朋友嗎?我沒看過他耶!那個叔叔比把拔帥多了!欸那個人是我們班3號耶!3號——哈囉!那個3號說他放學都是安親班老師來接他耶!所以把拔你那個朋友叔叔是安親班老師囉?把拔我不要上安親班喔!我要回家看卡通不要去安親班喔!啊3號掰掰——
劈裡啪啦不間斷,他心想女兒話這麼多絕對不是遺傳自他,他老婆也不是個多話的人,那到底怎麼會生出這樣的小孩呢——啊他家那對愛碎唸的憂心老父母,看來是隔代遺傳。
女兒向坐上安親班車子裡的同學3號用力地揮手道別,男子也終於轉身來正面對著他們。
「林啟元」還是他記憶中的模樣,不過十年歲月還是帶來了不少變化,年輕的那個眼角多了幾條皺紋,而年老的他則是白了半頭的髮。
「林啟元」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他們,他也向他走過去,短短的幾步路是十年的鴻溝,但彼此願意靠近就代表鴻溝是能填平的,對吧?
「林——」
「蕭。我叫蕭敬邁。草頭蕭,尊敬的敬,年邁的邁。」林啟元,不,男子蕭敬邁搶先表明,說完好似怕他不相信,從口袋裡掏出自己的皮包,拿出身份證給他看。
他無語地接過來一看,姓名欄上大大的蕭敬邁三字,發證日期是他們認識前,所以不是造假是真的,這次是真的,不過這個名字可真是…在當年他開出來的條件裡面完完全全的對沖啊。
他訕訕地把蕭敬邁的證件還回去,尷尬地說:「蕭…敬邁,好久不見。」
對方也回了一個尷尬的笑容說:「是啊,好久不見了,宏…不,我是說,陳先生。」
「跟過去一樣叫我名字就好。」
「宏志。那你也叫我名字就好。」
「敬邁。」
「蕭叔叔你好。」
稚嫩清脆的幼童聲突然插進來,提醒著兩人這裡還有其他人。
「妳好啊小妹妹,妳好有禮貌呀。」蕭敬邁摸摸女孩的頭,低聲詢問:「這位是?」
「我女兒,陳思媛。」
女孩與陳宏志長得七分相像,得到這樣的回答蕭敬邁也不覺得意外,但那個名字…音聽起來很難不讓人多想。
「名字是給算命取的。」陳宏志主動解釋,但是真的是假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過這樣的回答是讓蕭敬邁鬆了一口氣。
「好名字,女兒也很可愛很像你。」
「謝謝。」
語畢,兩人又陷入了無言以對的尷尬。
「蕭老師,時間差不多該走了。」安親班的司機大哥大喊。
「好!」蕭敬邁轉頭應了一聲後,轉回來快速地對陳宏志說:「你的手機號碼有換過嗎?」
「沒有。」
「好,那我再聯絡你。」
我怎能肯定你會聯絡我?——這邊陳宏志心想,話還沒說出口。
「蕭叔叔掰掰,下禮拜一放學見。」那邊女兒已經搶先一步和人約好再次見面。
「好,再見。」蕭敬邁微笑,摸摸女孩的頭和她道別後對陳宏宇志說:「那我先走了。」
「快去吧。」陳宏志說。
看著蕭敬邁離去的背影,陳宏志無法言語此刻複雜的心情。
「把拔回家了啦,巧虎要開始了。」女兒沒給他惆悵的時間,出聲催促著。
「好。」 陳宏志看著蕭敬邁搭乘的車子往反方向開走,心想,好吧,就再相信他一次。
住家就在小學附近,騎車不用五分鐘。
女兒一到家,拖下鞋子,書包、餐袋隨意甩到椅子上,目標瞄準遙控器,打開電視轉到幼幼台的同時也打開了一小包餅乾,動作行雲流水之快。
「陳思媛妳不用寫家課嗎?」
「我在學校寫完啦!」
陳宏志叨唸著女兒餅乾不要吃太多不然會吃不下晚餐,回應他的是女兒大嚼餅乾的聲音與含糊不清的一小聲好字。
女兒快樂放學看電視了,但他還沒有下班,他掏出手機想看看有沒有漏接客戶來電或錯過重要的公司訊息,螢幕一亮,只有一封陌生號碼發來的簡訊。
應該不可能這麼快就聯絡我吧。陳宏志在心裡告訴自己不要抱太大的期待以免希望落空,但手指還是忍不住顫抖,點了好幾次才成功打開訊息全文。
『是我啦,那個不見好多年剛剛突然碰見的那個人。我十點下班,今晚若沒事要不要喝一杯聊一下?』
對方真的聯絡他了!他開心地想都沒想就迅速回了一好字。
對方也馬上回覆:『那我晚一點傳地址給你。』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陳宏志才等到蕭敬邁傳來的見面時間與地點的訊息。
和家人一起吃晚餐時,陳宏志與妻子說了宵夜聚餐的事情,妻子一副見鬼了的表情。
陳宏志尷尬地扒飯,也是啦,一個沒什麼酒肉朋友的人突然說要去宵夜聚餐——這種通常都是喝酒的約——也難怪妻子會是這個表情。
「今天見到一位失聯很久朋友,他約的。」陳宏志解釋。
「蕭叔叔嗎?媽咪這個我知道喔!在我們學校外面看見的,他是我們班3號的安親班老師。」報馬仔女兒自動向媽媽報告已知訊息。
「到時候我載你去吧,不過你回來要自己叫車。」
他們相約十點半在某間熱炒店見面,不過還沒十點陳宏志就請妻子載他出門。約定的地點不是很遠,但提早出門主要還是想避免妻子與蕭敬邁碰到面,現任妻子與前任男友,就算這個前任已經是十年前的故人,他也沒打算外遇與前任重修舊好,更別說現任與前任根本彼此不認識,但若他不先獨自把他與蕭敬邁這多年未解的死結打開,他也無法坦然地去向家人介紹這位在他生命中佔有一席重要之地的男人。
女兒不懂事還好打發,但枕邊人可就不能馬虎過去。
妻子離開前交代他有高血壓不能喝太多酒,但陳宏志心不在焉地哼了聲。
週五晚上的熱炒店在大半夜的還是相當人聲鼎沸、生意興隆,陳宏志其實不太喜歡這樣的聚餐地點,都在喝酒,周圍太吵了根本不是個可以好好講話的地點。
他原以為以蕭敬邁對他的了解會約在相對安靜一些的日式居酒屋,不過隨著約定的時間一分一秒接近,他思考著該和蕭敬邁說些什麼、又不該說什麼,心裡亂糟糟沒個底時,又覺得這樣吵鬧的環境挺好的,要是他們之間無話可說的時候才不會過分安靜顯得萬分尷尬。
蕭敬邁在約定時間前十分鐘提早來到,看見陳宏志站在店外,驚訝道:「你怎麼那麼早就到?你沒先進去點菜,站在外面吹風不冷啊。」
立冬過後早晚氣溫急速下降,吹了半小時冷風的陳宏志抽抽鼻子,若無其事道:「我也才剛到一兩分鐘,正準備要進去你就來了。」他原本是有想先進去點餐的,但他完全不知道蕭敬邁喜歡吃些什麼,與其進去空著桌子瞎等並收穫店家與他人的白眼,那他還寧願在外面吹吹風,冷靜一下。
「你有想吃什麼嗎?」蕭敬邁問。
陳宏志搖搖頭,現在他根本吃不下任何東西。
「那我隨意點幾樣囉,今天沒來得及吃晚餐,我超餓的。」
「那你點你喜歡吃的就好。」
簡單的一菜一鹹一配酒的很快就上桌,陳宏志看見菜色,居然都還是他喜歡的,說心裡沒起什麼波瀾都是假的。
「你也喜歡吃這些?」陳宏志問。
「我不挑,能吃飽就好。」飢餓的蕭敬邁不客氣地一口白飯一口菜肉入嘴下肚。
想起十年前蕭敬邁給他的最後一封信裡說到的內容,陳宏志就覺得一股氣梗在喉嚨吐不出來也吞不下去。
蕭敬邁還在吃飯餵飽他自己,食不下嚥的陳宏志招酒促給他們桌上兩手啤酒,他自己先開了酒喝。
陳宏志看著眼前這位狼吞虎嚥的青年,除了相似的外貌,行為上實在與十年前他認識的那樣子相差太多太多,「林啟元」是當年他喜歡的模樣,但現在「蕭敬邁」真實的樣子表露出來讓他覺得青年這樣更加有現實感,踏實多了。
蕭敬邁吃了五六分飽後往自己的酒杯裡倒酒時陳宏志已經自己喝空了兩罐啤酒。
「你怎麼喝那麼快!」
「你以前不會這樣對我說話。」牛頭不對馬嘴的回應。
蕭敬邁仰頭乾光自己的酒,坦然地說:「因為以前那個不是『我』。」他又往自己的空杯裡倒滿酒,舉杯邀請陳宏志。
陳宏志應邀舉杯,兩人對視幾秒。
「對不起。」
「對不起。」
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說出這句睽違十年的道歉,又愣了幾秒後同時噗哧大笑地喝掉杯中黃湯。
從再次見面到現在的短短幾小時裡,兩人都各自在心裡琢磨著相約在見面的時候要如何向對方解釋說明十年前的事情,可在這一瞬間卻突然覺得都過去了,要解釋什麼要說明什麼,都不重要了。
笑出淚的陳宏志給兩人倒酒,釋懷道:「我要謝謝你。」
若不是人生突然來個這樣反轉又反轉,他也不會去正視過於自傲的自己,也不會發現自以為很了解別人而列舉一大堆他人缺點,但其實是完完全全的輕視與不了解他人。現在能與可愛貼心的妻兒組成幸福的小家庭是當年三十多歲的他無法想像的。
「我也是,謝謝你。」蕭敬邁抽兩張紙巾,主動給彼此擦臉。
當他躺在醫院裡絕望地想一了百了時,電視新聞裡播放出陳宏志那篇荒謬不已的徵友文讓他重新對這個世界產生興趣。他厭惡那時候的自己,藉由扮演他人尋找自己真實的模樣,感情是失敗了,但他這個人卻重新完整了。現在改過自新重新,好好地普通生活過下去也是當年二十多歲他的完全不敢想像的。
「我敬你。」
「乾!」
兩杯相扣,兩人一同仰頭乾光啤酒。
之後一杯接著一杯的黃湯入喉,一個念著爸爸育兒經再稍微抱怨一下自家糟糠妻,一個叨著老師教學錄再順便曬男友閃閃婚姻墓地裡的老男人,然後又一起對著店家電視播放著的政論節目一起批評時政,意猶未盡聊至夜深。
兩個酒鬼各自打電話回家盧自己的枕邊人來接自己。
最後,老酒鬼被婦人攙著,青年酒鬼則是被另一位青年擁著,雙雙道別往不同方向離去。
「到底喝了多少,你的血壓!」開著車的妻子沒忍住碎念著副駕駛座的酒醉丈夫。
「我今天…開心啊!」陳宏志喃喃道:「老婆啊…」
「又要幹嘛?」妻子沒好氣地說。
「謝謝妳這麼包容我,我愛妳。」
「說什麼呢,都老夫老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