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富春茶樓。
初春午後,禁衛營統領曹伯舒到城南古槐堂買了藥,照例前往左近臨河的富春茶樓,在看得到河景的二樓揀了張桌子坐下,要了一壺雨前茶和一碟綠豆糕。
「前日進了上好的龍井,曹統領今天要不要換個口味嘗新?」茶樓小二何六總是先用扭乾的溼布將桌子抹過一次,之後又用乾布抹過一次,收拾得清爽乾淨,這是曹伯舒喜歡這家茶樓的原因。
「下次再說。」他笑道。
曹伯舒是茶樓的熟客,何六見他搖頭,便不再多問,拿起那兩塊抹桌子用的布,轉身下樓。誰知才走到樓梯口,一人悄無聲息地奔上樓來,與他對面撞上,何六立足不定,「啊─」地一聲仰身向後摔落。
曹伯舒手邊只有那包剛買的藥,當下將藥包脫手擲出,墊在何六的腦袋底下。之後他抬頭看去,只見來人僕役打扮,身形魁梧,鼻子整個撞紅了,但整個人凝立不動,神色驚愕,像是也嚇呆了。就在此時,一名衣著華貴的年輕男子緩步拾級而上,從那僕役身後探頭看了何六一眼,之後皺起眉頭,收攏扇子,往那僕役肩膀一戳,叫了一聲:「阿大。」
那僕役彷彿有些魯鈍,雖然主人持扇在身後戳刺,仍是一臉驚愕地看著何六,一動也不動。
那富少嘆了口氣,伸手推著阿大的腰,將他推到一旁,走上樓來,再從腰帶裡摸出一塊銀錠,彎下身,在剛剛翻身坐起的何六眼前晃了晃。
「來一壺茶,和你家掌櫃說清楚,小爺要的是芽尖,泡出一點澀味就仔細你的皮。點心揀兩樣來,要現蒸現炸熱和的,涼的東西不許上我的桌。剩下的錢別給掌櫃的瞧見,拿去給孩子買點東西吧。」
聽到最後,曹伯舒嘴角微微一抽,無聲地笑了。這位不知打哪來的小少爺說起話來和他那身打扮一樣虛張聲勢,前一句話才把自己妝點成刁鑽的惡客,後一句話馬上露出內裡十足的軟心腸。
他臉上笑意未消,那富少突然將手中摺扇朝他一指,對何六道:「小爺有事找這位官人說句話,不許讓閒雜人等過來。」
那閃閃發亮的銀錠看來頗有份量,當下何六連聲應和,忙不迭地起身揣了銀錠下樓。
然而「官人」二字讓曹伯舒皺起了眉頭。
他今日休沐,身上穿著一件墨色麻質長衫,外頭套著一件穿了六七年的鹿皮短襖,隨身的雙刀雖是以上好鑌鐵打造,刀鞘卻只是一般牛革,也無金銀寶飾,看上去並不起眼,但這位眼生的富少一張口就叫他「官人」,顯然是有備而來。
他打量了對方一眼,只見這富少約莫二十出頭,身穿圓領墨綠緞袍,外罩氈裘,腰繫金帶,足踏六合皮靴,手持墜玉摺扇,打扮像是個王孫公子,然而扇面上卻畫著一個紅衣虯髯的鍾馗,透著幾分古怪。
這富少身上的衣服不知道是打哪來的,簇新的衣襬帶著折痕,還飄著一股濃烈的香氣,不似尋常衣香,倒像是燃香的氣味。從他的步態看來,像是練過幾天功夫,但敏捷有餘,根基沒有打穩。
就在曹伯舒轉念頭的時候,那富少一腳勾過他對面的長凳,好整以暇地撩起衣襬,在他對面坐下,將那個被何六壓扁的藥包放在桌上,推了過來。
真是裝模作樣。
曹伯舒忍不住用眼角餘光瞄了方才撞倒何六的僕役阿大一眼,他仍在樓梯口垂手侍立,表情木然,彷彿有些失神,又像是有些傻,看不出什麼底細。
那富少見曹伯舒看著阿大,道:「阿大他……嗯,他腦子不靈光,讓他站在那裡就好。」
曹伯舒這才正眼看著那富少,笑道:「失禮了。在下曹伯舒,還沒請教尊駕大名?」
他刻意報上了名號,要確認對方沒找錯人。
「欸,我……郭舜重。」那富少也報上了姓名,語氣像是有些不情願,也像是有些不耐煩。「有件事,想問你一問。」
聽到「郭舜重」這個名字,曹伯舒目光一瞬。
這人是郭舜重?
郭舜重是右相郭容海的大公子,七歲能詩,在京中素有神童的美名。去年秋天,郭容海受鎮南王司徒仲林之託,為世子司徒弘求娶崔宗顯之女。崔宗顯出身博陵崔氏,官至禮部侍郎,其妻韋清芬是監察御史韋禕的妹妹,然而三年前京師大疫,崔氏夫婦雙亡,遺下崔子玉與崔靖娘兄妹二人。雖說崔家門第清高,但如今士族逐漸沒落,崔子玉年方弱冠,尚未出仕,舅父韋禕也於去年病故,說起來這門婚事並非完全不可能。只是郭容海乘興而去,卻敗興而歸。崔子玉非但一口回絕了這門婚事,還當著郭容海的面數落了世子司徒弘一頓,說司徒弘正妻未娶,便與娼妓生子,崔氏女即便窮得要飯,也決不能同他結親,一轉身,便將妹妹崔靖娘嫁給新科檢校秘書郎謝昌奭。司徒弘得知此事,挾刀奔赴謝崔兩家的喜宴,禮成之際,大鬧喜堂,一個失手,將在席中做客的郭容海殺成重傷。
更有甚者,崔子玉翌日死於京郊壽春寺,死因不明,對此,謝崔兩家對外都只說崔子玉飲酒暴斃,並未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