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第三百二十九層的天台上,耳邊傳來大型看板上播出的廣告樂聲與風聲。
為什麼?
我走到天台的邊緣,扶著女兒牆往外看,看板上五花八門的影像讓我眼花撩亂。
為什麼?我們明明都已經這麼努力了。
我按住牆垛,把自己舉到女兒牆上。離眼前最近的巨型螢幕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是一幕由不同人種,也包括改造人,一起露出陽光般燦爛笑容的畫面。
我一陣鼻酸。
想讓所有人獲得幸福,真的這麼困難嗎?
因為沒戴面具的關係,冷風刺痛我的臉龐,銀色的長髮在我身後飛揚。
在議會時,父親光是提出了「救濟底層民」這個草案,就受到了所有人的反對意見,甚至被剝奪了發言權與議員的身分,並在離開議院後被帶到了監察單位「調查」,據說能活著從那裡出來的人是少數中的少數。
我麻木的看著眼前的廣告。
現在畫面又切換回了寫著「歡迎!來到永夜的科技都市──和平鄉!」的斗大字體。
一滴,兩滴。
透過臉頰搔癢的觸感,我才發現自己哭了。
廣告又回到了一開始那看似幸福的畫面,不過眼中的淚水模糊了眼前的視線,也扭曲了螢幕上那些溫暖的笑顏。
還是說,那些笑顏一開始就與我的夢想一樣,注定化為泡影?
我往前踏了一步,兩步。
女兒牆上的尖角勾破了我的長裙,但是我無所謂。
沒關係的,全都無所謂了。
我抬起左腳,正要跨出人生的最後一步時,一陣沙啞但輕柔的嗓音在我的身後響起。
「晚安,小姐。」
我轉頭,看見一個穿著大衣的人影。
「上面的視野好像很好。我能站在你旁邊嗎?」
見我沒有回答,他聳肩,逕自躍上女兒牆,站在我的身旁。
從聲音與體態看來,他應該是一名年輕的男性。
他的袖口破破爛爛,衣服上還有些許燒焦的痕跡。
不知道,他的工作可能是廚師吧。
不過他刻意將左手插在大衣的口袋中,這讓他整個人的動作看起來有些不協調。
他的臉上戴著我從來沒見過的奇特面具,身上散發出一種讓人不由得想親近的氣場,就好像是從童話的化妝舞會之中走出來的,負責引導主角的神秘嘉賓。
「景色很美呢。」男人,不,應該說少年,開口說道。
「但是這裡的人可不美啊。」我喃喃說著。
他轉頭盯著我,我也看向他被面具遮住的臉。
他戴著的,是一個精美的狐狸面具。
「有心事?」他問。
我沒有回話,眼淚再次流下,我連忙低下頭,盯著自己被勾破的裙擺。
「世上一定會有善良的人,只是你沒遇見而已。」他說,「戴著面具的人不一定虛假,沒戴面具的人也不一定真實。」
「我只是想…讓大家都獲得幸福而已啊……」我哽咽著說。
這次換他安靜了一下。
「你認為,幸福為何物?」他開口。
這句話讓我措手不及,因為這是我想都沒想過的問題。
「能睡得好、能有家人朋友、能吃許多好吃的食物、還有能完成自己的夢想,這些應該都算是幸福。」我艱難地舉出幾個籠統的例子。
「是嗎?」
「那你呢?你覺得幸福是什麼?」我反問他。
他端詳了我一陣子,臉上的狐狸面具反射出巨型螢幕的亮光。
「活著。」他說。
活著。
一個最基本,卻總是被人們所遺忘的需求。
一件最卑微,卻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拿下自己的面具。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張看起來疲憊卻又憂傷的面孔。
接著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原來是他把面具蓋在了我的臉上,上頭還保留著他呼吸的溫度。
「死了,就無法完成自己的夢想了,對吧?」他摟住我的腰,把我拎下女兒牆。「這麼美的夜景一次欣賞完太浪費了,下次再來看吧。」
腳接觸到地板的瞬間,我雙腿一軟,跪坐在天台的地板上。
我開始嚎啕大哭。
「下次見面,就是你把面具還給我的時候。」我依稀聽這句話。
等到我擦乾眼淚,再次抬頭時,少年已經消失了。
#
「紅狐小弟,這邊這邊!」
紅狐才剛攀上仲介指定的第二座天台,就看見一輛飛艇停在樓層邊緣。
一位戴著宴會面具的女人坐在駕駛座裡,對著紅狐招手。
他一爬進飛艇的客座,女人就關上車門,開著飛艇匯入最近的一條交通用空域。
「你該慶幸今天的『仲介』是我。」女人專注地盯著前方的路況說道。「除了我、莫三比克之外,沒有幾個人知道你的長相。你可能會直接被當成目擊者滅口。」
這個女人名叫「舞姬」。她是十分罕見的,本身並非是底層民的仲介,也是一名元老級的獵頭者。
「我知道啦。」紅狐望向窗外,「剛剛爬上第一座天台時遇到了點小狀況,所以才沒戴著面具上來。」
「我看見了。」舞姬說,「我還看見在妳離開之後的情況。那個女孩拿著你的面具,被進入天台的保全押走了。她還真是可憐啊。跳樓被阻止了,卻不知道自己只是換了一種死亡的方式。」
「她太天真了。人與人之間本來就不該存在著『信任』。」
「所以說『獵頭者公會』是一個很矛盾的組織呢。明明不該信任對方,卻還是會履行自己的職責。」
「那是因為我所做的事攸關於我自身的利益。」
「這種話,跟白朗說的一模一樣。」
紅狐愣了一下。
「那不一樣。他是一個為了自身的利益,不惜犧牲整個和平鄉也要達成目的的爛人。」
舞姬輕笑。
「我們誰不是呢?」
紅狐沉默了。
「人類這種生物,就算獲得了再多的東西也不會滿足,但也因為『貪婪』這種劣根性,我們才有資格被稱作是人類。」舞姬說。
「是這樣沒錯。」紅狐嘆了一口氣,同意舞姬的說法。
「對了,委託內容。」舞姬瞥了紅狐一眼。
紅狐從大衣中掏出白朗的代碼面具,交到舞姬的手上。
「關於這次委託的報酬,我會請引路人透過公會的窗口拿給你,面具的部分也會請他們幫忙處理。」舞姬說,「我等等聯絡一下在五十一層廢棄物處理場待命的『刃』,說你會從另一個出口回去。」
「謝了。」
「沒事,看在我與翠鳥的交情上。」
紅狐盯著舞姬的面具。
「幹嘛?對不起啦,不該提起你姐姐的。」舞姬嘟囔。
「就算姐姐死了,我還是能靠自己活下去。」紅狐僵硬地說道。
兩人又安靜了一陣子。紅狐看著舞姬專心地操控方向,飛艇先是左轉,接著向下,接近一處私人的停機坪。
停機坪外站著兩位刃,一位控制著飛艇停靠,另一位從外部打開飛艇的艙門。
負責開門的刃往前站,扶著舞姬下車,另一側的紅狐則是直接跳出車外。
「你在這裡等會,我先去跟客戶見面,等等再送你回底層。」舞姬說著,跟隨著刃走到停機坪後頭的電梯中。
「舞姬,妳覺得幸福是什麼?」在電梯關門之前,紅狐拋出了這個問題。
「幸福嗎?」舞姬想了一下,「對我來說,大概就是活著吧。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剛才在天台遇到的那個女孩說,幸福是能夠完成自己的夢想。」
「翠鳥也曾是一位懷抱著偉大夢想的獵頭者呢。」舞姬回憶著。
「但姐姐就是被你所說的『偉大的夢想』害死的。」
「不知道,也許幸福的確存在,只是我們與幸福無緣。我先走了,等等見。」
接著,電梯門就關上了。
紅狐走到電梯旁的沙發,癱倒在沙發柔軟的座墊上,把受損的左手舉在眼前反覆翻看。
沒錯,紅狐心想。對底層民來說,每天要擔心的,只有該如何才能活下去。
夢想什麼的,真的太過奢侈了。
但是於此同時,有另一道聲音在紅狐的腦袋深處響起。
『底層民能夠無憂無慮地與中上層人民共同生活……這種天方夜譚,真的有可能實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