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巴奈與那布在凱道警方清場時,靜坐馬路中央抗議。(攝影:李昆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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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歌手巴奈來錄我的廣播節目。這期節目,巴奈變成我做廣播二十幾年,在錄音室裡掉下最多眼淚的來賓。我們的訪談、她的歌唱,基本上是在她哭泣的空檔進行的。
這些年,身形壯實、一頭爆炸卷髮的巴奈,愈來愈有「大地之母」的氣質。不管在哪裡,她一走進來,彷彿也把太平洋岸的山風海雨一塊兒捲進這個空間。當她坐在我的對面開口唱歌,我的錄音室,也像面對大浪撲擊那樣震顫起來。
那時她已經七十幾天沒睡在有屋頂的地方了(寫這篇稿的時候,則已經八十幾天)。前一天她在凱道靜坐的現場才被警察強力清場,各地族人兩個月來貢獻的藝術作品、彩繪石頭、桌椅帳蓬......都被清掉了,她只好睡在馬路上,半夜還被警察叫起來開紅單。儘管經歷這些折騰,巴奈的精神卻還是不錯的。
二月下旬,巴奈和一群朋友在凱達格蘭大道發起靜坐,抗議新通過的「原住民傳統領域劃設辦法」排除了一百萬公頃私有地。他們所求其實很卑微:所謂傳統領域劃設納入私有地,只是一種認定,不影響土地所有權,並沒有要「歸還」給誰,更沒有要趕誰去跳海。唯有「商業性大規模開發」,例如蓋大飯店或者開礦,才需要徵詢部落的「知情同意」。
四月,巴奈和朋友把錄音器材搬到凱道現場,和大家一起錄了一張迷你專輯
《凱道上的稻穗》(「巴奈」原是阿美語「稻穗」之意)。我把CD放進音響,不敢相信在那樣克難的環境,竟也錄出了這樣生動、透亮、飽滿的聲音。為了盡量減少環境雜音的干擾,巴奈總在深夜人車稀少的時候開錄。高感度的麥克風仍把大馬路三三兩兩的車聲收進了背景,閉眼靜聽,竟也像是一陣一陣的海潮。
去年八月,蔡英文在總統府正式
代表國家向原住民道歉:「原住民原本過著自己的生活,有著自己的語言、文化、習俗、土地、主權。然後這塊土地來了另外一群人,剝奪了他們的一切,讓他們在最熟悉的土地上流離失所......一個族群的成功,很有可能是建立在其他族群的苦難之上。
除非我們不宣稱自己是一個公義的國家,否則這一段歷史必須要正視,真相必須說出來......政府必須為這段過去真誠反省,這就是我今天站在這裡的原因。......未來,我們會透過政策的推動,讓下一代的族人、讓世世代代的族人,以及臺灣這塊土地上所有族群,都不會再失語,不會再失去記憶,更不會再與自己的文化傳統疏離,不會繼續在自己的土地上流浪。 」
兩天後,她來到凱道探望當時也在靜坐的巴奈,和她擁抱,懇談半小時,並說:「我們是朋友了......你要見我,隨時來見我,不用在這裡等我路過。」言猶在耳,八個月後的這次靜坐,總統始終沒有出現,也沒有一句表示。連她的黑頭車都繞道而行,不再「路過」凱道,看來,是打算「冷處理」到底了。
巴奈說:去年她曾受邀擔任國策顧問,但她自忖不適合從政,婉拒了。節目進行沒多久,我播放巴奈去年為蔡英文競選專輯《台灣美樂地》錄唱的「我願是你的風景」,巴奈便掩面而泣了。
巴奈說:他們在乎的,在台灣社會始終被視為邊緣議題,他們始終是邊緣族群。她都知道,也習慣了。但是她也不會因為這樣就不出聲,那樣話題只會更邊緣,更沒有人關心。說到底,這不該是只和2%原住民相關的議題:台灣愈來愈難得的好山好水,若繼續被財團圈地開發,蓋飯店、挖水泥,我們留給子孫的,將會是怎樣的一片島嶼?巴奈他們有所求的,也不過是讓流離的孩子們有個「家」可以回歸,希望那個歷經多少政權更迭、早已屢經破壞的「家」,不要繼續被糟蹋下去,如此而已。
我們不該在當權者需要妝點的時候請原住民來唱歌跳舞,卻在他們呼求正義的時候視而不見。巴奈和朋友在凱道錄唱的歌「原來的樣子」有句歌詞,也是這次抗爭的大標題:「沒有人是局外人」──這是我們一起在此繁衍生息的島,它的故事,就是我們每個人的故事。它被欺辱、被糟踐,那份痛苦也該是我們共同來承擔啊。
抹抹眼淚,巴奈說:她還要在凱道接著錄一張《凱道上的搖滾》。不管遇到多大的風浪,都能轉化成她源源不絕的歌唱的能量。那天她錄完節目回到靜坐現場,又是一波驅離,巴奈也被女警拉扯得不成樣子。我看著網路轉播的影片,心痛糾結。不過混亂過後,朋友們馬上把環境整理乾淨,不忘為一叢叢怒放的百合花修枝換水。在凱道一起睡了許多日子的朋友陸君萍說:巴奈的先生那布一直堅持原住民的抗爭要優雅:「就算被無理的粗暴的對待了,也不能讓自己看起來落魄狼狽。」
巴奈的歌聲曾經是千萬人生命的救贖。現在,她和她的朋友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們,那和她唱的歌一樣重要──張開耳朵傾聽吧。真的,「沒有人是局外人」。
(寫給《財訊》)
【附註】關注「原住民傳統領域」議題,可從
這份簡明問答 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