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聽來聽去最喜歡的專輯,仍然來自幾位熟悉的女歌手:萬芳那張只有五首歌的《一半。萬芳的小劇場》,可能是我這一年反覆聆聽最多遍的唱片,那首和早逝創作女歌手蓓麗隔空合唱的「誰」,是整年最催淚的歌。進入二十一世紀,萬芳出落得益發成熟、細緻、收放自如,創作功力尤其令人驚喜,我等不及要聽她的另外半張專輯了。
比萬芳還資深的黃韻玲,同樣出身八十年代台灣樂壇黃金時期,同樣在二十一世紀唱片工業徹底崩毀之後,交出好幾張生平最純熟、最圓滿的作品:新專輯《初熟之物》醇厚而大氣,才華、歷練、火侯都極到位,猶有實驗新聲的野心,非常精采。這張厲害專輯要是就這麼埋沒了,將會是台灣樂壇的恥辱。
雷光夏《不想忘記的聲音》是一張險險胎死腹中的專輯,她一度徹底放棄這個計畫,幸好一趟歐洲旅行,把它又救了回來。用她自己的話說:「我好像曾經進入過地底世界,然後又再回來。」這張專輯乍聽清新柔軟,內核卻沉重無比,幾乎都帶著極其憂傷的底色,滿是受了傷的靈魂的疼痛,令人不忍。無獨有偶,香港創作歌手盧凱彤結合散文畫冊的專輯《Pillow Talk》,紀錄她這兩年飽受躁鬱症折磨、終於慢慢走出低潮的歷程。這些歌是她蝸居養病時在家裡客廳自製的demo,一曲「天色很暗」,驚心動魄,只用一把吉他,就唱出了或許是整年最震撼人心的一首歌。「以創作自我療癒」已經成了一句老生常談,雷光夏、盧凱彤卻用不同的方式,證明了這句話沉甸甸的份量。
陳珊妮專輯《如同悲傷被下載了兩次》邀十位文化人填詞:蔡明亮、駱以軍、聶永真、歐陽應霽、鮑鯨鯨......,他們都不是「專業詞人」,交出來的作品幾乎都和市面上的「流行歌詞」完全兩樣,對陳珊妮來說,應該是正中下懷。這是一場妙趣橫生的冒險,其中最讓我驚艷的,是唯一由陳珊妮作詞、林宥嘉作曲的標題曲,也是我的年度歌曲備選:
這微整形的宇宙 / 美麗過剩的哀愁
無人能背誦 白紙黑字的一頁脆弱
整個時代顯得毫不掩飾 / 整個雲端寫滿誰的瑕疵
於是可歌可泣的小日子 / 依偎著孤單相擁到死
我心目中「國寶級」的以莉‧高露以群募方式獨立發行了第二張專輯《美好時刻》,製作手藝一點兒不含糊,有成為「發燒片」的潛力,卻仍保留靜水深流的從容,音樂且更舒展。這些歌,想來已經陪伴很多人度過漫漫長夜。
不過,說到最大的驚奇,首推蔡健雅的《失語者》:樂壇幾世幾劫,許多人一聽到「電音」兩字仍然只會想到「董疵董疵」的舞曲。《失語者》並不是那樣的電音,然而它層次豐富、耐人尋味,而且好聽得不得了。這肯定是蔡健雅出道以來跳得最遠、野心最大的一場實驗,而她竟然成功了。這一年,頗有幾位原本走民謠、搖滾路線的音樂人改玩電音,我以為蔡健雅這張專輯,把其他人遠遠甩到了後面。
將近年尾,參加了一場演唱會、一個音樂節,作為2015象徵式的總結,各有各的意思。先說蘇打綠在小巨蛋的「故事未了」演唱會:這個企劃堪稱台灣大型演唱會創舉:一支搖滾樂團和來自德國的六十人交響樂團在小巨蛋全場同台演出!光想想編曲、排練之難,再想想小巨蛋這並不是為了音樂演出而設計的場地,音響硬體要怎麼調校,任一環節出錯,都可能釀成災難。
然而他們大獲全勝。青峰一張嘴便穩穩鎮住了場面,精神之強悍,技術之到位,令人讚嘆。選的歌也多得是刁怪奇崛的詞句和旋律,聽著聽著,我很快明白蘇打綠不是來小巨蛋伺候樂迷的,正好相反:這樣一場演出,樂迷必須全神貫注,才能跟上他們跨出去的步伐。這支流著獨立搖滾血液的樂團,距首張專輯整整十年,傾其所有幹出這樣一場有膽識、有才華、真材實料的演出,一口氣把視野拓寬、拉高,我由衷佩服。
再說文山農場的「女巫祭」:這是老字號的live house「女巫店」二十年紀念音樂節,一連三天,獨立音樂圈老中青精銳盡出。「女巫祭」既無企業贊助、亦無公部門奧援,連賣票都沒找售票系統,延續一貫的「獨立」、「手工業」精神。和日本、香港那些大排場的音樂祭不同,「女巫祭」並沒有重金禮聘的洋兵洋將。滿山遍谷的樂迷,都是衝著這些發跡於台北live house小小舞台的名字:黃小楨、陳綺貞、安溥、巴奈、魏如萱、四分衛、董事長、圖騰、旺福、滅火器......。「女巫祭」讓他們齊聚一處連唱三天,再次提醒了我們,台灣獨立音樂曾經在那樣荒蕪艱難的環境,織出那樣錦繡萬千的風景。
最後,這一年最難忘的活動絕對是「民歌四十」系列演出。關於「民歌」的功過和侷限,圈子裡也頗有若干論辯。我仍然相信:七八十年代那群寫歌唱歌的文藝青年,不只改變了中文流行樂史,也改變了這個社會。其中最好的那些歌,放在任何時代都會熠熠生光。趁著熱潮未褪、去古未遠,或許現在就是進一步探討「民歌」時代最好的時機。這樁功課,我是不會忘記的。
(寫給《財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