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2014年2月17日,曾經的台灣搖滾之王高凌風血癌去世,享年63歲。找出前陣子寫的這篇文章,聊表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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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高凌風出版「姑娘的酒渦」這首曠世名作,由周燕蘭作詞、岳勳作曲。歌詞如下:
笑笑,笑笑,姑娘的酒渦,笑笑...... 鄉下的農舍有位姑娘長的俏,她有位情郎住在對面半山腰 園裡的香蕉樹上結滿了香蕉,姑娘嘛想起豐收酒渦更美妙! 遠遠地傳來一陣歡欣的歌謠,籮籮的香蕉堆得像山一樣高 情郎他賣了香蕉要請大花轎,嘿姑娘嘛想起佳期酒渦就微笑!
「姑娘的酒渦」錄音極其厲害,和高凌風同時期的歌「忍耐」、「泡菜」一樣,都是我心目中台灣搖滾史「歌詞與歌曲形式脫鉤」的代表作:儘管歌詞詼諧而近乎無厘頭,曲式卻展現了樂手老辣凌厲的功力。這首歌若放在歐美流行樂的脈絡,大抵會被歸在所謂novelty song(幽默歌、搞笑歌、惡搞歌)。照我們這兒的說法,有叫「怪歌」的,還有叫「歪歌」的,當然,後者多了些不正經的意思。
歌裡那位種香蕉的情郎,若是在六○年代,確實可能累積可觀的家底:早年台灣外匯收入,足足有三分之一要靠香蕉出口,旗山的蕉農有不少人成了大富翁。不過到了七○年代,不敵菲律賓與中南美洲蕉農企業化大規模經營,台灣香蕉外銷榮景不再,行情大跌,種香蕉的小哥再要請花轎抬姑娘回家,代價辛苦得多了。當然,「香蕉」和「花轎」、「佳期」擺在一起,也可能引起香豔的聯想,在那個戒嚴的時代,這樣的歌詞已經足以讓衛道人士大皺眉頭了。
「姑娘的酒渦」發行之後,瞬間紅遍全台灣,流風所及,連小朋友都一天到晚念咒似地「笑笑,笑笑」,盛況不下於多年後的「江南Style」。很快,新聞局通令禁播此曲──倒不是「香蕉」犯了什麼忌諱,而是和聲怪聲怪氣反覆唱的那幾句出了問題:有人檢舉說它唱的是「胡搞瞎搞、胡搞瞎搞......」。這還得了,復興基地物阜民豐、萬眾一心,豈容有心份子「胡搞瞎搞」!禁!
老實說,高凌風這首歌,歪裡歪氣,怎麼都稱不上無辜純潔。但是以「胡搞瞎搞」扣它帽子,實在冤枉。這「胡搞瞎搞」原非他所發明,而是從洋人那兒借來的。且聽我細說從頭:
1959年,美國歌手Johnny Preston唱紅了一首叫Running Bear的歌,描述印第安少年「跑熊」和少女「小白鴿」的悲戀故事。它的和聲胡亂模仿印地安人口氣反覆唱「嗚狗嗚狗」,若是擱在如今,肯定會被貼上冒犯人的「政治不正確」標籤,但當年這首歌拿下了三週排行冠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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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歌手Jonathan King翻唱了1968年B. J. Thomas的歌Hooked on a Feeling,把原曲改頭換面,加上了「嗚嘎恰嘎,嗚嘎恰嘎」的和聲,這招的靈感極可能來自十二年前的那首Running Bear,只不過把「嗚狗嗚狗」略作變化、延伸加強。當然,「嗚狗嗚狗」和「嗚嘎恰嘎」,都是毫無意義的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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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來自瑞典的樂團Blue Swede翻唱了Hooked on a Feeling,以Jonathan King的版本為基礎,把「嗚嘎恰嘎」唱得簡直是魔幻穿腦,過耳難忘。這個團總共也只紅了這麼一首歌,可以說他們是把「嗚嘎恰嘎」推到流行音樂聽眾集體記憶裡的功臣。後來此曲迭經翻唱,連曾經飾演「霹靂遊俠李麥克」男主角的David Hasselhoff也錄過一個搞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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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代,台灣接收歐美流行文化總有一段「時間差」,資訊來源也極有限。於是在「原產地」過季的商品,到了我們這兒還是挺新鮮的。高凌風始終樂於翻唱、翻玩西方流行歌的那些「哏」,他在1978年把四年前國外紅過一陣子的「嗚嘎恰嘎」放進「姑娘的酒渦」,只是挪用一下異國風情的趣味,真的和「胡搞瞎搞」扯不上邊。
不過,和新聞局的歌曲審查委員解釋這些,也是註定枉然。一旦你說它是「胡搞瞎搞」,千千萬萬聽眾就真的聽到了「胡搞瞎搞」。高凌風只好「從善如流」,發行「姑娘的酒渦」新版,把爭議的「嗚嘎恰嘎 / 胡搞瞎搞」和聲通通拿掉了。甚至他後來還應景地唱了一個「姑娘的酒渦新年版」:
遠遠地傳來一陣鑼鼓青咚鏘 籮籮的香蕉堆得滿屋又滿倉 情郎他新年裡來要請大花轎 姑娘她想起新年酒渦就微笑......
這首歌沉墜的貝斯、麻烈的電吉他、火花四濺的鼓、極其囂張的銅管,在在堪稱台產搖滾的經典。說真的,即使過了這麼多年,當今那些自命不凡的獨立樂團,恐怕還是錄不出如此拳拳到位、爐火純青的音樂。不過當年有誰在乎過這些呢?高凌風,這位台灣搖滾的前行者,即使到現在也始終被社會目為novelty act,而那些在台灣搖滾洪荒時代便展現深不見底的功力,簡直如武俠人物的伴奏樂手,在多數人眼裡,也不過「胡搞瞎搞」一場而已。
(原載2013年12月號《小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