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到林子輝快要掛斷電話,李語著急得破口大罵:「林子輝!別再帶我兜圈子了!該說甚麼就說甚麼!你認為給我打一通電話,就能安撫我們?以上你所說的話反而讓我們心裡的結打得更緊、更死!你教我們怎能不惶恐不安?怎麼不胡思亂想?」
林子輝感到絕望似地嘆了一口很長的氣,心底應該非常後悔打了這一通電話,同時懊惱著該怎麼把事情娓娓道來。
李語闔上滾燙的眼睛,深深呼吸,耐心等待著可怕的真相。李語清楚,與林子輝磨蹭了這麼久,林子輝知道的東西,可能是她們難以接受的。可是就算絞盡腦汁,她依然沒有一點頭緒,現在只能默默祈禱事情並不如想像中的糟糕。
「你們不可能在旅行中見到阿彤。」林子輝恢復平靜,語氣堅決地說。
「我確實碰見了馬彥彤,她非常驚喜,而且親口對我說,她也是來旅行的!還有,她說不知道任務的事情……」兩人各執一詞。
「這就是我為甚麼決定聯絡你的原因!」林子輝突然又激動起來,發出沮喪的哀嚎,嚇了李語一跳。
「怎麼了?」
「我實在……擔心你們!我聽見科技公司的人轉述,你們堅持說在火車上見到阿彤,懷疑自己掉進甚麼欺詐的陷阱……我這幾天晚上都輾轉反側,睡不著覺!」林子輝憂心忡忡地說。
「我不懂!」一大堆亂纏的線塞滿了李語的腦袋,李語嘗試解開,卻發現線一直塞進來,根本沒有空間和時間解決。
「你那只是一個夢,太希望阿彤在場而產生的幻覺假象。」林子輝說的與洪紫嵐一開始的想法一模一樣。李語為了辯駁,打算把馬彥彤遺留在自己睡衣上的頭髮告訴林子輝。
「懂嗎?不必糾結阿彤在哪兒,這樣做有甚麼目的!我和阿彤都不希望影響你們旅行的心情。」林子輝搶先在電話裡嘶吼道。
話來到嘴邊,李語硬把它吞回肚子去。「林子輝啊,說實話十幾年了,嘴還是這麼笨,說話亂七八糟的!算了吧,我的心情已經被影響了,你就直接說出來吧!」
一陣沉默。李語煩厭的白眼翻到後腦勺去,可惜林子輝看不到。
可是李語同樣看不到,淚流滿面的林子輝正隱忍著撕心裂肺的悲痛。
「馬彥彤是不是在恨我們?恨我們不遵守十幾年前的承諾?恨我們不像她重視朋友那樣重視她……」
「她死了。」聲音顫慄、微弱得似快要魂飛魄散的鬼魂。
李語的話被狠狠地切斷,心臟彷彿也被砍成了兩半。
「林子輝,不要亂拿你表妹來開玩笑。」李語嚴厲地警告著。
「至於麼?我的嘴再笨,也不至於詛咒和我最親的表妹吧!」說完,林子輝不再掩蓋缺堤氾濫的情緒,一個大男人對著電話嚎哭了起來。
驟然,李語感覺天崩地裂,眼前一片混沌不清,渾身抑不住地顫抖,喉嚨被緊緊掐住而將近窒息,兩腿發軟地跪跌地上。
「是自殺的……在家裡……6月21日的中午。」話語攪混了淚水,模糊不清。
「怎麼可能?我明明看到……」李語猶如瘋子般傻笑著。
「一切都是計劃好的……阿彤在自殺前三天就找了第三方給你們安排任務。你們不是一直很好奇任務為甚麼是『不可拒絕』的嗎?遺願,是遺願……親人、親密好友的遺願,是不能拒絕、不受時間限制的,是會伴隨我們一輩子,揮之不去的……」
「為甚麼?」李語哽咽道,透明的淚珠刷過臉頰,心裡無法接受真相,甚至寧願永遠不知道真相。
「人孤獨的時候很容易想不開……如果我早一點發現……關心她……」
「你們依照阿彤的心願,完成了旅行回來之後,再給我打個電話吧,我帶你們去拜祭一下阿彤……」
「可以的話……暫時不要告訴方茜和洪紫嵐……大家都要好好的……」
滾燙的眼淚如洪水瞬間淹沒臉龐,燙傷了喉嚨;心臟被無情地撕扯,敞開的傷口鮮血淋漓。李語捂住嗚嗚哀嚎的嘴巴,全身抽搐地癱坐地上。手機掉落一旁,發出斷斷續續、聞者心酸的哭泣。
時間大概過去幾個世紀後,方茜和洪紫嵐在走廊盡頭的暗處找到李語。來不及問這一個多小時去了哪兒,兩人震驚地發現李語猩紅的雙眼和渙散的目光。
方茜不問所以地跑過去,蹲下來緊緊摟住李語,把燙紅了的臉頰埋在頸彎,溫柔地撫頭安慰。洪紫嵐滿臉擔憂地看著,把人拉起來,攙回包廂去。
「怎麼了?」方茜心疼孩子般替李語拭去抑不住的眼淚。
悲慟哽在喉嚨難以抒懷,淚水藏在眼角蓄勢待發。
李語緊抱著雙腿坐在窗邊,斜睨了兩人一眼,然後將朦朧的視線挪向窗外。
回想接到任務至今,三人竟然對馬彥彤早已離開的事實懵然不知,還傻傻去找以為是故意躲開朋友的馬彥彤,質疑馬彥彤設置任務的目的,埋怨馬彥彤強迫朋友參加,跟著馬彥彤的手冊開始享受旅行,李語不禁毛骨悚然,背脊發寒,深深的愧疚揪著心肺,翻攪著腸胃,讓人疼得頭暈目眩。
原來,那一夜僅僅是一個夢。夢裡成全了李語和馬彥彤見上最後一面,而且是在曾經嚮往的火車旅行中,短暫且模糊。
那根紅棕色的長髮,大概是敲那位新加坡乘客的房門時,不小心落在身上,帶回了房間。
李語終於了解林子輝的用意。她們最後能給馬彥彤做的,就是完成她的遺願。既然如此,李語不想破壞方茜和洪紫嵐接下來旅行的心情。
「鯉魚!」洪紫嵐著急地呼喊道。
玻璃窗上隱隱約約反射著兩張極度焦灼的臉龐,李語控制住發抖的嘴唇,嚥下一口血,打算裝作泰然自若卻徹底失敗,擠出一句連小孩也說服不了的話,「我……我剛寫好的新書……被出版商那邊退稿了……」
聽見李語的回答,方茜和洪紫嵐全身不寒而慄。
「鯉魚,你不會因為這些事傷心成這樣的。」洪紫嵐凝視著李語,李語在玻璃窗上閃避那熾熱的目光。
方茜也很確定,至少認識了這麼多年,作為好朋友的從來未見過李語因甚麼事而悲傷得像個孩子一樣瑟縮一團,無助、空洞的眼神瀰漫著噬人的恐懼,瘦弱的背影顯得孤獨淒涼。而且,李語的性格冷靜淡定,不容易把情緒顯露出來。大家小時候一起看悽美的愛情電影,人人哭得稀里嘩啦、鼻涕直流,除了李語,只是不動聲色、含蓄地紅了眼眶,因此才會被揶揄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
到底是甚麼沉重擊垮了李語?除非,在少了聯絡的這幾年裡,李語變了,變得多愁善感,而好朋友一無所知。
李語闔上紅腫的眼皮,一言不發。
「鯉魚!」洪紫嵐和方茜撲向李語。李語第一次感覺到,被愛你的朋友緊緊抱著是多麼溫暖、幸福的一件事。當體溫感受著體溫,肌膚觸碰著肌膚,心跳緊貼著心跳,你會覺得孤獨少了一點,希望多了一點。
若我們早一點這樣抱著馬彥彤,結局是不是就會不一樣了?
「如果我早一點發現……關心她……」林子輝的話縈繞耳邊,以為流乾了的眼淚潺潺淌落在朋友的肩膀。
「我……剛剛接了一個電話……」李語開始嗅到滿口血腥味。膽戰心驚的氣氛漸漸在房間內蔓延。
一會兒,方茜和洪紫嵐猛然驚呼起來,激動地放開了李語,劇烈顫動的瞳孔凸出,嘴巴張大,臉色發白發青。
「你在胡說甚麼?」洪紫嵐扯動著嘴角,慌亂的眼神在奄奄一息的李語身上流連。
「鯉魚,你說話呀!前兩天你才堅持說在火車上遇到孖煙筒,現在怎麼可能又說……」洪紫嵐的喉嚨像被甚麼噎住。
「鯉魚,那個林子輝在開玩笑的,對吧?」方茜把手搭在李語的腿上,搖晃著,迫切的目光讓人不敢直視。
「他說……我們完成了旅行回去,就帶我們去拜祭孖煙筒……」
方茜泣不成聲。
「想不開?為甚麼?我們最有可能想不開自殺的可以是我,是阿西,是你,也不可能輪到孖煙筒……」洪紫嵐難以置信地咆哮道,夾雜了憤怒與悲泣。
馬彥彤性格樂觀、正面積極、刻苦堅強。馬彥彤不像方茜早早成了家而需要肩負沉重的家庭負擔,她只要照顧一個關係親近的媽媽;不像洪紫嵐變得財迷心竅,打著一份失去自我的工作,她有一份收入高、穩定並且喜歡的工作;也不像李語營營役役地追夢而承受著各方的壓力,她是一位前途無可限量的金融界專業人士。
馬彥彤怎麼可能自殺?
洪紫嵐搶來李語的手機,回撥了林子輝的電話。電話是通的,但沒有人接。儘管瘋了似地不停回撥,電話依舊傳出空洞而絕望的「嘟—嘟—」。後來,電話甚至被關了機,再也不通了。
李語再次闔上疲憊的眼睛。誰也無法接受好朋友離去的消息,誰也但願這是一個惡作劇。可是,殘酷的現實偏偏會插你一刀,緊接著毫不留情地補上一刀,不管你本身就傷痕累累。
耳裡除了痛苦的嗡嗡聲響,也混著眼眶氾濫缺堤的悲鳴,和來回踱步的躁動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