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 | 《蘭台笑》 第一章

2021/04/09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第一章 萬州
萬縣碼頭的青石台階一直伸到江心去,到了晚上一彎明月就在石階上蕩漾。忽的碎了,一江銀光點點。江水沖上石階,潮聲寂寞而回。
碼頭邊上泊著烏壓壓一片行腳船。船夫們行船辛苦,吃過夜飯早早就已歇下,這會兒雖然夜尚未深,卻只余隱約幾點漁火。 倒是遠處停的一艘大船上燈火通明,人影憧憧。大船邊上泊了幾艘小船,也依稀有人影攢動。遠遠聽得一條小船上有人道:“阿鐘,你去歇了吧,我和你師叔喝兩杯,也就睡了。”
那“阿鐘”應了一聲,又回身添了一回碳,向桌上擺了兩個小盅,排出幾碟小菜,這才躬身道:“我就在旁邊,師傅師叔有事叫一聲我就過來。” 那師叔應了一聲,又囑咐道:“你們年輕人早些歇息,明早還要行船。”
阿鐘尚未說話,另一個人笑道:“去去去走遠點,我和你師叔說話體己話你不要偷聽。” 阿鐘抿嘴一笑:“知道了師傅,我把幾位師姐也趕走,讓您和師叔好好聊體己話。” 那師傅聽了也不臉紅,反而伸手拍拍阿鐘的肩膀笑道:“好孩子,回去給你做條新裙子。”
阿鐘還未說話,那師叔先笑了:“阿姐,且不要許給她,等我看看她的下酒菜準備得怎麽樣再說。” 又揮手道:“阿鐘你快走吧,你師傅跟你開玩笑的。” 阿鐘嘻嘻一笑,躬身行禮去了。過了一忽,果然周圍幾條小船船槳咿咿呀呀,一齊退出了十數丈外,頓時空出了一片好江面。
那師傅師叔二人並肩看了一回江上清風——此時月過中天,四下里惟有潮聲。二人站了一回,攜手進艙。見艙中點了兩三盞燈,桌上排了油炸花生米,鐵蠶豆幾樣下酒的小菜,還溫了一壺酒。那師叔先笑道:“阿鐘倒是長進了,阿姐你調教的好。”
那師傅轉過身來,只見她不過二十七八模樣,面如滿月,雙目湛然有神。此時聽了這話右手屈指向那師叔頭上一敲,笑道:“沒大沒小。寫意劍唐丹青也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了,還整天跟小輩開玩笑。”
唐丹青嘻嘻一笑,轉過臉來。她一雙小鹿一樣的眼睛瞇成兩把小銀鉤,額頭上散淡的垂下幾綹碎发。此時嘻嘻一笑,整張臉似乎都在閃閃发光:“ 阿姐你輕一點哈,真的打傻了就不好了。” 說著輕輕巧巧一個轉身,取了一杯酒來道:“來,在下給唐門的伊人長老賠個罪,就饒了妹妹年輕不懂事吧。”
唐伊人笑著接了酒杯,一飲而盡。這才同唐丹青一起坐在桌邊,淺斟慢飲了起來。
其時已是明昭五年,距北楚攻入大梁已有足足二十年。大雍朝倉皇別廟,南遷之初尚有余勇。然幾場大仗打下來,不但未能奪回失地,江北疆土幾乎盡失,只余襄陽、黃州、揚州諸埠孤城難撐。五年前新皇即位,這位皇帝生於舊都,長在江南,早把江北的江山百姓丟在腦後。所謂“暖風吹得遊人醉”,這位明昭皇帝也早已把金陵當作大梁了。
朝廷如此,江湖也早已不是當年的江湖。中原八大門派早在抗楚中雕零,後起之秀的五岳劍派也在十年前的忘川崖一戰中折損殆盡。當今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幫派,除了丐幫、漕幫、行腳幫這幾個下五門的幫派之外,論聲勢竟然要讓益州的唐門女流獨占鰲頭。
唐伊人,就是這一代唐門四長老之一。唐伊人,唐蝶衣,唐小蟲,唐秋聲,這四個嬌滴滴的女的居然跺一跺腳震動天下,真讓天下男子思者傷心,聞者落淚。
而益州地勢得天獨厚,未受兵禍荼毒。蜀中青城、峨眉諸派向與唐門同氣連枝,這幾年也開始慢慢恢覆元氣。
唐丹青就是青城弟子。不過她的師娘韓紫玉乃是唐門名宿,所以向來與唐門弟子姐妹相稱。這次唐丹青與師兄殘陽刀宋晚照偶然經過萬州,居然遇到唐伊人一行。她二人數月未見,各自早已積攢了一肚子的八卦。當下行船的不走了,行俠的打尖了,打发了宋晚照和一群弟子,兩位女俠且要先閉門切磋切磋。
且不提這兩人嘰嘰咕咕談了起來,卻說阿鐘將小船劃入江邊樹下下了錨,自江中打了一盆水來且來洗漱。她剛剛散開頭发,就聽船艙里有人咳嗽了兩聲,她忙回身笑道:“秦婆婆,您可是渴了?我給您倒碗茶好不好?”
秦婆婆原已躺下,此時披衣而起說道:“好孩子,你只管篦你的頭发,我白天走了困這會兒倒睡不著了。我出來看看你。” 說著穿了外頭的大衣裳,從艙中走了出來。阿鐘聽說也就未起身,就著水接著篦頭。
秦婆婆見她一頭好頭发,不由嘆道:“好孩子,趁咱們還在益州,不妨多蓖篦頭。等出了益州咱們也就不能走水路了,到時候宿在外頭荒郊野嶺,可就不知道幾天能洗上一次頭了。” 阿鐘聽了笑道:“我長這麽大還沒出過益州呢。這次正好跟師傅一起見識見識。” 那秦婆婆聽說也微微一笑:“別說是你,就是你師傅……也快十年沒下山啦。”
阿鐘笑道:“這次襄陽陳大俠的大壽既然請得動師傅下山,其他門派也得派人來吧?這可是要大大的熱鬧一趟了。” 秦婆婆一邊伸手幫她把頭发挽上,一邊嘆氣道:“唉你們小孩子家家的,沒見過市面。想當年……”說著又低低嘆一口氣:“那才叫花團錦繡。”阿鐘早聽慣了她說當年,不由笑道:“是了,當年啊,滿地都是俠客,四處都是刀劍聲。我們小孩子家家沒見過世面,二十年前我們師祖做壽,全天下的英雄來了一半兒!”
秦婆婆摸摸她的頭,又嘆一口氣:“傻孩子……你以為這次又是什麽事兒呢。等出了益州大家夥就要小心了……一轉眼十年,你們這一輩兒的孩子也該歷練歷練了。” 阿鐘纏著秦婆婆要聽忘川崖一戰,秦婆婆只推太晚。鬧了一會兒年輕的姑娘也就累了,將殘水潑了進艙休息,只余秦婆婆一個人在船頭发呆。
只見星移鬥轉,月下枝頭,幾只寒鴉不知為何驚起,嘎嘎而鳴。秦婆婆一驚,再看時唐丹青和唐伊人二人不知何時已搶出艙外站在了船頭。遠遠見到唐丹青在月光下伸了個懶腰,塗了鳳仙花的手上卻緊緊的握了一柄劍,劍柄上垂下了一顆閃亮的星星。
江湖上聞名喪膽的唐丹青,江湖上聞名喪膽的寫意劍。有誰知道這樣一柄劍上居然掛了一顆星星,此時,此刻,閃亮的映在江中,就好象天上的萬千星光閃爍。
月色已然暗淡,唐丹青忽然低叱一聲,腳尖一點已然向岸邊撲去。她仿佛全無重量,一路在幾艘小艇上略略一借勢,幾個起伏已到了岸邊。身子尚在空中,已經輕笑道:“這位朋友,這麽晚了還在外頭跑,不累嗎?要不要吃點夜宵再接著跑?”
細看江邊果然有一個漢子在飛奔,不過他這個形象可看起來不太體面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腰帶不知道去了哪里,褲腿也散了,就連蒙臉的黑布也不見了。臉上黑一道白一道,看上去就像被頑童用墨胡亂抹了半臉。
唐丹青心里“嘖”的一聲,暗道這小子在師兄刀下逃了出來,想必也算半條好漢。說不定值得問一問他尊姓大名,家在何處,何門何派。又一想還是算了,問了也記不住。心中一時難以決斷,索性笑吟吟地落在一塊江邊巨石上。
那漢子正跑得專心,聽見這一聲輕笑,心下一驚,差點從樹上掉下來。再擡眼,一個少年女子忽然出現在江邊。
青色的衣裙,腰間是繡花的腰帶。一頭長发隨便披散著,在夜色里有如一匹黑色的緞子。那女子微微的偏了頭看他,臉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一只雪白的手輕輕玩弄著发稍,鮮紅的蔻丹在夜色里歷歷可見。
她的眼睛象小鹿。
那漢子忍不住笑了。他大笑著走過去,伸手就要去摟她的腰:‘美人兒,這麽晚了不冷嗎?’唐丹青輕輕一閃就躲過了。年輕的姑娘好脾氣地問道:‘你就不怕殘陽刀追過來?’
那漢子似乎覺得哪里有一點點的奇怪,可是又想不出來:‘見了你就忘記了殘陽刀了。’唐丹青輕輕的一笑,衣裙隨風而動,宛如一朵夜色里的玉簪。她淡淡說道:“你的眼光倒好。有了我本來就不必殘陽刀了。”
那漢子忽然嘶聲叫到:“你怎麽知道我遇到了殘陽刀!”在這最後一刻,他終於想出來那件奇怪的事情是什麽了。
然而,太晚了。
一陣淡淡的劍光,淡的若有若無,仿佛天邊最後的一點晚霞,又仿佛是山間的第一抹新綠,一片筆墨淋漓的撒了過來。他待要閃躲的時候卻发現這一抹劍光忽然又變了,忽然變成了流星一樣的閃亮,煙花一樣的燦爛,讓人一見了就忍不住的讚嘆驚喜。
他待要躍起,卻覺得溫柔的劍光輕輕的纏住了他的腳,待要抽刀,卻发現淡淡的劍光輕輕的纏住了他的手。忽然一顆燦爛的流星從他的眼前飛過,他只覺得眉頭微微一涼。黑暗來臨之前,他只聽到一個女子慵懶的的聲音道:‘我就是寫意劍唐丹青。你是誰?’
那漢子大吼:“我是……飛天虎,胡太歲。”
他笑著咽下了最後的一口氣。
他見到了唐丹青。 一個壞人見到了唐丹青,當然就應當死在她的劍下。這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唐丹青低頭看看胡太歲,只見他雙目圓睜,夜行衣上還帶著殘陽刀的焦痕。這麽一個大活人半夜穿著夜行衣亂跑,見到姑娘就要摟摟抱抱,不是什麽好貨色,殺了也就殺了。不過令人奇怪的是……這等三流貨色怎麽逃得過殘陽刀宋晚照?這可真是奇哉怪也。
“就憑他,也能得到青城雙俠的分別指點,也真是祖墳冒青煙了。” 這麽想的人不止唐丹青一個,唐伊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摸上了岸,這會兒站在唐丹青身邊一起嘖嘖稱奇,嘖了一會兒又問道:“你師哥是喝醉了嗎?”
“我沒喝醉。” 只聽一人笑道:“只不過他扔了個包袱給我,我只好接著。”
唐伊人回頭,只見宋晚照肩頭扛了一個老大的被窩卷兒,正沖唐丹青傻笑呢。沒眼看沒眼看,唐伊人默念三聲,只恨自己次次中招,也只好捏著鼻子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宋師兄好,這麽晚了還在外頭扛大包,不累嗎?要不要吃點夜宵再接著扛?”
唐丹青拽了拽唐伊人的袖子,頗有些不好意思地問:“師兄你扛的啥?”
宋晚照正色道:“一個活人。” 他放下那被窩卷兒,指了指胡太歲說道:“那位半夜亂跑的仁兄遇到我的時候,這個被窩卷兒是他的。” 然後又嘆了口氣:“我剛剛問了個好,他就把被窩卷兒扔給我,自己跑了。”
唐伊人搶上一步打開那被子,三人一起“咦”了一聲。原來那被子里竟是一個少年。微微蹙著眉毛,緊緊閉著眼睛,嘴唇全無血色。淡淡的月色照在他的臉上,宛如一尊白玉的雕像。他的眉心有顆小痣,晶瑩剔透,如一粒小小的紅寶石。
唐伊人忍不住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惆悵舊歡如夢”,年輕的姑娘淡淡地說:“他中的,是咱們唐門的惆悵舊歡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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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燕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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