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朱常常不記得所謂的「重要資訊」,比如說人臉、名字和職稱,但她會記得開門時的風鈴聲 (是玻璃質地,而非金屬)、空氣中的味道 (淡淡的咖啡香加上一點啤酒的麥香)、沿著杯子落下的水珠等等。對她來說,其他人像是影子,在她的生活裡忽隱忽現。
這樣的特質使她有時是太過恍惚,有時是有些傻氣,嚴厲一點則是對生活漫不經心,會聽到怎樣的評論端看那些影子人對她的態度,但無論哪種說法對她來說都不重要,她在自己的世界裡很好,別人理解與否並不構成任何困擾。她常想,「理解」這件事本身就非常模糊,即使好好述說,對方接收到的資訊也不一定就是她想傳達的內容,「明白」這兩個字只是譬喻,光是白色就有幾千萬種,摻了其他顏色的白,也屬於一種隱而不見的白。
也是有一些存在具有形體,像是她的爸媽、家裡那隻一天到晚橫衝直撞的小狗汪汪,還有國中時的一位學長。學長個子很高,愛打籃球。有一次經過操場被球碰了腿,她彎腰拾起,一抬頭只見一張汗涔涔的臉衝著她笑。那個瞬間她心裡完全空白,只是呆呆的看著他,單眼皮、眼睛不大,濃眉,好長的睫毛。學長說了聲謝謝後就邁開長腿小跑離開。後來她常常看見他,也或者該說,一群影子人裡,只有他有輪廓,飽滿的黃色夾雜幾抹天藍。他打球、換教室、領便當、和別人在便利商店聊天等等。他們再也沒說過一句話,直到學長畢業那天,她看見他上台領獎,抱著花走在校園裡,等那些影子全都不在他身邊時,她終於走向他,跟他說畢業快樂。學長笑了,揉揉她的頭,好像他們很熟悉彼此。
就這樣。
她不知道要怎麼為影子人賦予形體,一直到幾年前她都想找出觸發的動機,但後來遇到的人都只是一個又一個的影子,只有濃淡灰白的差異而已。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應該與愛無關,曾交往過的男孩們總是抱怨她好像認不出他們,最後往往也成了分手的原因之一。也許是血緣?她是獨生女無法驗證,但這個邏輯套用到汪汪身上又不合理,久而久之她也懶得想了,就這樣吧,沒關係的,不過就像一個大近視忘了戴眼鏡而已,這樣生活著也礙不了誰。
走進咖啡店時,她一如往常和人微笑打招呼。大近視經常微笑,這樣可以避開很多突如其來的指責和不愉快,笑累了就趕緊去找其他事情做,在教室的話就是把書打開,在餐廳就是去廁所或看手機,在咖啡店理所當然就是去點一杯咖啡。
冰塊在杯子裡喀喀作響,她又打了一個噴嚏,這才發現有個人坐在對面。他的冰咖啡有點融化了,水珠聚積成小小湖泊。她沒聽清楚男人跟她說了什麼,但她笑了,她看見了淺綠色的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