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寫花箋

2021/05/05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杜甫〈戲題畫山水圖歌〉說:「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跡」,可見畫甚費時。我懶,故不常作畫,而頗論畫。某年甚至還為北大學生講了一學期肖像畫。
也不是多愛談畫。而是有天興起,拿了幾張便箋,隨筆寫了幾則關於人物畫的事。後來就以這當個話頭,把便箋作為講義開始講起了。所說,唾咳隨風,早已佚忘,便箋倒還幸存幾張,可供憶想。
例如這一則,是說人物畫起源於紀念。家族紀念祖先、政權紀念功臣、社會紀念聖賢。故我國繪畫史上「人物畫早於山水畫,尤重於山水翎毛走獸等等。」
(龔鵬程作品:肖像畫講記)
這張,則記了幾樁文人軼事。說陸丹林曾見張大千一幅仕女圖,覺得酷似他已亡女友,大千遂把這畫送給他了。潘蘭史因而作一詩說:「妙筆張髯偶寫真,驚鴻畫裏現全身,卻疑帳裏姍姍步,好托微波賦洛神。」後來諸季遲也有「還從張髯補天手,返生香裏寫雙身」之詩。
楊士猷也有類似一事。他有一幅「玉樓人醉杏花天圖」,某青年重金收購,並求見。說畫中人與其已亡女友太像了,足慰思念,故特來拜謝。
兩事當然是巧合,但一來可知情之所系,畫身不妨竟做真身。二來可與古代觀畫慕色,而進入畫中,與女子相繾綣的傳奇小說戲曲做些對比。三則傳統畫,特別是人物畫,近人多以為是不寫實的,屬於程式化、理想化繪畫,跟西方人物畫沒法比。可是這些故事卻顯示了「不寫實而如實」的狀態,很值得研究。講課時,正好大大申論了一番。
我用的箋紙,甚為簡素,一張只配著一件茶具,如茶盞、茶碾子等。出自揚州國書館。當時我用這一批紙,大約是認為喝茶聊天時還頗適合聊聊這些事吧。
揚州國書館近年所製箋紙不少。我在南京大報恩寺辦「俠客報恩行」掌門人大會時,還請他們做了一套「三十三劍客圖」,分贈來會的武林同道。
(龔鵬程作品:吉金文錄之一,閑寫周鐘數器以代晨課)
這幾張箋紙就更花了,是蘿軒變古箋。這是現存第一部箋譜,出於明代天啟年間,比崇禎年間的《十竹齋箋譜》還早。有178種圖樣,且首次使用了餖版拱花技法。
其實我們寫字的人並不需要花樣太繁巧的箋紙,所以對十竹齋箋和蘿軒變古箋的評價,可能會跟魯迅、鄭振鐸不太一樣。他們更多的是從工藝和美術上看。若從書法看,則花樣繁巧反而常常喧賓奪主。而且因為矜惜畫面,故也不能重墨闊筆,否則會有持杵莽漢踏破了小姐花籬之感,寫來不敢神舒氣暢。
我這樣寫金文就最好了。古字拙趣,正好壓住花箋的脂粉氣,且相得益彰。寫時本來也須靜謹,所以不必馳驟。
現在寫古籀甲金的人已不少了,但主要是摘句出來,如日本少數字派;或集句寫對聯;臨寫,亦只集中在幾件知名重器印成的字帖上。不常見的器銘、特殊的器型、新異的字體、奇怪的布局,如我這樣縮模於箋紙上,卻還少見,而其實是挺好玩的。某些,甚至頗有畫意。
(龔鵬程作品:吉金文錄之一)
(龔鵬程作品:吉金文錄之一)
(龔鵬程作品:吉金文錄之一)
中國箋紙,像十竹齋箋、蘿軒變古箋這類,差不多就是極致了,所以我也會用日韓箋紙來試試,開闢一些新體驗。
日本造紙,當然學自中國,但很早就有了自己的面目。
一是材料和技術有差異。早期和中國一樣用楮。但自平安時代(8世紀)起就尋找楮樹以外的新材料。例如日本特產的雁皮樹,纖維細膩黏液多,對手抄紙技術要求就較高。後來又發現在造紙原料中加入黃蜀葵或糊空木等的汁液,可造出均勻且堅韌的特殊紙張,遂取名為「和紙」以別於中國。
二是傳承精良,品樣繁多。日本的「匠人精神」,舉世聞名。紙行、紙店、紙博物館遍布,故工藝既傳承又精益求精,通常紙質強韌柔軟,即使濡濕也不易破損,還被用於全世界的文物修復方面。與中國傳統造紙業垂死掙扎的社會情況迥異。
也因此,三,日本紙有較高的國際聲望。中國被選為世界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紙張只有宣紙技術,日本則有島根縣石州半紙、岐阜縣本美濃紙、埼玉縣細川紙等等。我國的宣紙,只供寫書法畫國畫的人用,日本紙之使用度卻更高。歐洲的藝術家常買和紙創作,如林布蘭(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畢卡索(Pablo Ruiz Picasso)、達利(Salvador Dalí)等。
四,日本紙還有超出一般造紙法的技術。例如以日本京都文化為蘊涵的友禪紙,是棉紙而以傳統手工絲網印製而成,不同於一般印刷紙,有獨特手感,花紋也較有立體感,像織成的花錦緞。
雖然如此,由於風氣和書法審美畢竟不同,用日本紙,特別是花箋時還是要費心斟酌,不是什麼紙都好用的。友禪紙,我就覺得不適合寫書法作品;其他用金用紅太豔的也不好駕馭;許多箋紙還具有女性氣質,怎麼寫,亦須細細思量。
底下這件,是我選用了十二種和紙,各寫上一首李賀詠春天的詩,合稱《和紙十二品長吉春詩》。
李賀詩,一般人只說他怪、碎、似楚辭、有鬼才,其實他的底子是齊梁樂府,豔異生馨。其間錦床肌玉、美人梳頭,原即春意盎然,何況又是對春光的歌詠,讀之真欲嫁與東風。用和紙來寫,正好相襯。
(龔鵬程作品:《和紙十二品長吉春詩》冊頁)
寫這樣的箋,自然會想起唐朝校書薛濤製的箋。
關於薛濤,我曾有《弔薛濤井》一詩云:「美人姿妙擅年華。更浣江城五色花。魚網冰紋勻碧繭。笙歌永夜趁金琶。風流西蜀空聞道。淪謫上清豈有家?門巷於今簪古怨。英雄稽首思無邪。」
薛濤墓及所謂薛濤井,現今都在成都望江公園內。然皆非舊物,聊誌美人之思而已。
這位美人,與其他美人不同,不以淫、不以豔、不以德,獨以擅作箋紙留名。
據元人《蜀箋譜》說:「隋煬帝改廣都曰雙流。」成都機場現在即在雙流,而雙流紙,就是隋時得名的,可見造紙業在蜀地盛行甚早。
唐時,蜀中的紙業更盛,有著名的印坊過家、成都縣龍池坊卞家、劍南成都府賞家等。其紙張,除了供應寫字畫畫之外,還槧刊經卷,流通四方。
其紙,以大小黃白麻紙著稱,與婺州衢州藤紙、宣州青檀都不相同。當時朝廷文書通用白麻,軍事用黃,致邊族首領則用五色麻。玄宗時編《四庫》,集書十二萬五千餘卷,亦皆以益州麻紙寫之,足證川紙質美,米芾《十紙說》贊之,並非虛美。
工藝既盛,不免精益求精。玄宗時,已有人以野麻混土穀造五色斑紋紙。薛濤製箋,殆亦風氣使然。
其箋狹小,便於抄詩。以浣花溪水製之,色皆深紅,故李賀詩曰:「浣花箋紙桃花色,好好題詩詠玉鉤。」
箋自元和間即有名,以致宋代嘉州作胭脂箋亦名薛濤箋,想要依托美人名氏以利銷行。
製箋之法,有人說是以木芙蓉皮為之,益以木芙蓉花汁,也有人說是用雞冠花染之,我都認為是附會。薛濤之前,蜀自有箋,如杜甫詩就已說過「蜀箋染翰光」。薛濤之後,則大家樂於依托豔跡以廣傳,所以什麼箋都說是薛濤製的。如此而已。
我那時正在四川大學擔任講座教授,講舍即在井畔。課餘輒往茗坐,江水長楊,頗助我幽思。故有詩吊之,不勝慨喟。
寫時,用的卻不是箋,而是趙蘊玉畫薛濤圖的拓片。我喜歡它狀美人而無煙視媚行之態,以為難得;且既已傷薛濤箋之不可得,若又用箋來寫就無必要了,所以逕題於這個拓片上。
看來花箋之題與不題,亦有可思忖處。
(龔鵬程作品:通藝堂古琴記)
我國書法,早期寫在簡牘上,以竹木之黃為底色。後來寫在絹帛上,沿襲這個傳統,仍以黃絹為主,所謂「黃卷青燈」「黃絹幼婦」。用紙,初亦以黃或米黃,如道士上章拜表,就一直保持著用黃表紙的傳統。
紙漿如果漂得細些,則可得到白紙。故早期除了黃之外,就多是白。唐人常用的黃白麻紙,最為典型。
宋朝以後,衢州藤紙、宣州青檀都以白著稱。白紙黑字,在美學上又逐漸取得特殊地位,跟繪畫從丹青變成水墨一樣,黑白兩色被認為足以替代一切顏色,所以後來書法基本上均是在白紙上寫。
但就像畫墨竹一樣,也可能有人會覺得太單調了,於是又出現朱竹,或用硃砂去寫朱書、用泥金去寫金字等等。這是在用墨方面使其多樣化。
順此思路發展下來,就可發展成「彩色書法」⏤⏤不再只講「墨分五色」,而要「色呈七彩」。臺灣我親近的一位書法家:史紫忱先生就主張如此,對以黑白為正宗的書法界發起了挑戰。
另一種打破單色書法的思路,是從紙上做調整。如唐代就有的五色麻、斑紋紙、浣花箋都是。後世各種色紙和雲紋、羅紋、砑花、灑金、灑銀等等,花樣繁多,更是層出不窮。即使仍然用墨,但紙是多彩的,自然也就七彩斑斕了。
花箋,屬於後者,但它又扮演著一種中庸的角色。也彩也繪,但維持用墨寫字為主體的地位;黑白玄素,一如陰陽,可是用上花箋,便成了二生三,天地又畢竟多了幾分顏色。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書法家大抵也都有點這個意思,故花箋之用終不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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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講學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讲堂。微博:weibo.com/u/110150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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