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夢最可怕?醒來後發現原來不是夢,是真的;或是,夢中依戀的,現實中早已逝去。
小時候有陣子很怕入睡,老房子天花板有嚴重的壁癌,總是覺得看久了會浮現人臉,但發呆時還是忍不住抬頭看,在幻形怪即將破牆而出時,急急別過頭去,鑽進被窩,蓋上頭,埋進黑暗裡就不怕了嗎?可能還不是,我會猜想,它是不是在在床尾,它在窗外嗎,或是,我轉頭就會碰觸它冰涼的鼻尖?鄉間的風聲,子夜的狗鳴,還有不時爬到牆角的喇牙和從床縫鑽出的蜈蚣,全是恐怖故事誕生的溫床,嘎嘎碎碎,蔓生的鬼藤蔓,時不時還有鬼壓床的錯覺(黑暗裡全身動彈不得,想呼救,發不出半點聲音,但不知那是夢中夢,還是已醒來),於是童年的睡前都在胡亂折磨自己,嘗試過各種逼迫自己睡著的方法:喝牛奶、數羊、做暖身操、聽歌、打坐、背單字,最有用的還是念佛經,念到哭出來(廢話,腦袋中一堆妖魔鬼怪),然後就睡著了。
後來養成了極晚睡的習慣,非得耗盡心智的殘餘電池才碰床,這樣就不用催眠自己,寫故事也是一種,把最可怕的寫出來,也就不會夢見了吧。
〈咬鬼〉發生在一個夏日午後,雨下不來的燠熱天,飛蟻蟲蛾接連撞進屋內玩旋轉咖啡杯,擾得想要午睡的阿伯心頭嘈雜,側躺在床上搖葵扇,快要睡著時瞥見一個白影從房門口晃過,「誰?」他喊。無人回應。
他躡步到房門口,看到一個頭綁白布,披麻戴孝的女人背影往灶房走去,心頭震驚,哪個不懂禮數的村婦膽敢穿孝服出入我家!他急喚妻的名,但妻子竟然不在。「到哪去了,嘖。」臉皺得像陳昭榮一樣酸,心情大概更是。
「喂,站住,你找誰呀你?」隨著孝服女往屋後走,明明才見她踏進後院,一眨眼人卻不見了。心裡毛毛的,可這大白天的,有什麼好怕的?屋前屋後繞了幾圈,是也把他繞累了,決定回房小瞇一下。
剛躺好,朦朧之中,又聽見細細碎碎門扉拉動的聲音,好像有人進來了,妻回來了嗎?睜眼那瞬間,心臟彷彿緊急煞車般踩了他好大一下,他看見剛剛那個孝服女的正面了,浮腫褐黃面皮,目光兇厲,渾身散發腐肉味,現在站在他房門口,喪服底下的手,紫黑色點點斑痕,連著彎長的黑指甲。
他想坐起想大叫,動彈不得,那女的竟要晃過來。怎麼辦,為什麼動不了?肯定見鬼了,假睡裝死吧,只要我暫時不要呼氣,鬼應該不會聞到生人的氣息吧?驚駭中僅能倚靠坊間流傳的避鬼法則,但似乎無效,女人爬上床了,女人的指甲劃過他坦露在被外的手臂,女人的身體壓上來,像是磨坊的石臼沉在胸口,真是無法喘氣。
格他老子的魂唷!阿伯被撲進鼻腔的惡臭嗆得差點咳出聲,他死命忍,連眼皮都不敢張開,感覺女人的嘴在他頭臉巡邏,冷冽如冰,女人的手伸進他的單衣裡,也是寒風陣陣。招誰惹誰了我,阿伯心想絕不能就讓這醜鬼把我吃了,這死法傳出去能聽嗎?至少也來個聶小倩等級吧(咳,但阿伯,你也不是采臣啊)。
他用盡全身力氣想甩開女鬼,可每一處都委靡不振,突然想起俗話說「男人老了只剩一張嘴」,遂扭動了一下嘴巴,真的能動!
當下心生一計,半睜著眼,待女鬼嗅聞到他的臉頰時,張嘴咬住她的下巴,以還能咬花生啃甘蔗的最強願力大力啖下去,牙齒都陷進女鬼的肉裡,腐血四濺,漫流枕頭、被褥,女鬼從沒遇過這種狀況,發出淒厲的叫聲,急扶住本來就爛透要掉下的肉塊逃走了。
阿伯驚魂未定,牙齒卻酸疼到唉唉叫,女鬼實在太冰了。(糟,蛀牙發作)
這時,老婆終於回來了。他勉強爬起來,哭喊,「有鬼,有鬼,救我啊。」渾身發抖抱住老婆像個孩子,結結巴巴的說了剛才的恐怖經歷,老婆哄他,只是做惡夢罷了,哪有什麼穿孝服的人啊。「還爬到你床上,會不會想太多?」見老婆不信,他拉她去看床上的血,「我剛剛把她咬跑了,枕上都是……」
床上是濕的,老婆納悶的看了丈夫一眼。
「哪有什麼血水?唉,你忘了咱家屋頂有洞,可能是滲進來的漏水罷了。」老婆搖搖頭,順手收了枕套被單,「我洗乾淨就是。」
阿伯茫然,但嘴裡的臭氣三天後才完全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