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牙

杜進站在廁所的鏡子前，臉頰僵硬的拉著嘴角往上，努力維持著笑容，此時鏡面轉亮，從中傳出一個親切的女性聲音。

「根據研究顯示，上排牙齒緊貼下唇的微笑曲線最受女性歡迎」

「非常好!但是可以嘗試露出更多牙齒，露出大約8-9顆牙齒的微笑最容易讓人有安心的感覺。」

鏡中，杜進慢慢地露出那口潔白整齊的牙齒，像新買的進口馬桶，某些角度甚至可看到光線反射的光澤。

「先生您看起來棒極了，請馬上與我們聯絡──」

此時背後忽然傳出馬桶沖水及有人開門的聲音，杜進連忙收起笑容，努力搓著自己的雙手，

「你還在啊?」那人問說。

「嗯...」

「今天真是不好意思，讓你白跑一趟了，做我們這一行的，笑容是最重要的，畢竟我們服務對象都是老人，要是老擺著一張臭臉的話，一定會被那些老傢伙客訴。」

「還好啦，我也沒其他事...」杜進低著頭說，

此時鏡子又傳出聲音說：「即刻擁有自信的笑容──。」

「這些廣告還真是煩人，連上廁所洗個手都不放過，不過還真邪門，他們總是知道你要什麼。」那人摸了摸頭上稀疏的頭髮然後拍了拍杜進的肩膀說：「不過在這凡事靠機器的時代，只有人，才能夠提供有溫度的服務，不是嗎?」

「謝謝你肯給我機會...」

「不客氣，總之，要是有改善，隨時歡迎你。」

那人說完就離開了廁所，只剩杜進獨自一人。

「...政府全面補助費用，請至附近特約醫療院所進行口腔篩檢。」鏡子依然傳出聲音，但鏡面慢慢地變暗，此時鏡裡的杜進只有一顆顆泛黃牙齒，稀稀落落地插在嚴重萎縮的牙齦上，每顆牙齒都因牙根外露而顯得搖搖欲墜，不時還會傳出陣陣惡臭，令人難以忍受。

「免費的啊。」杜進邊說邊調整衣服領口，看著鏡中整齊的自己，他不禁微笑起來，只不過這一次並沒有露出牙齒。

在診所裡，杜進以為可以拿到一副新的假牙，沒想到護士卻告訴他，必須要全口只剩３顆牙，才有資格申請政府輔助的免費假牙。他心裡很生氣，覺得政府的各項補助措施，只會讓需要的人看得到但拿不到，但當護士問他還有沒有別的問題時，杜進卻只是緊閉雙唇，一個字也沒說，默默地離開診所。回家路上，超市外面坐著一個流浪漢，看著他，杜進想起以前在街上的日子，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掏出幾個銅板放到流浪漢前的鐵罐裡，聽著銅板落在鐵罐裡的聲音。那一刻，杜進對於有能力幫助別人的自己感到很滿意，對於假牙的事也就沒那麼放在心上了。

在超市排隊結帳時，杜進發現前面的顧客竟然就是門口那位流浪漢，他眼神茫然著將購物籃放在櫃檯上，幾瓶威士忌躺在裡面。

「這些都是你要喝的嗎?」杜進指著威士忌問說。

流浪漢抬起頭來，茫然的眼神忽然變得銳利起來，他上下打量的看了看杜進，從口袋掏出一張張皺皺的紙鈔，給店員說「不用找了。」，然後把酒放在塑膠袋中，打算離開。

「你的錢都拿來買酒嗎?」

「你誰啊?我的錢要怎麼花還要跟你報告喔。」

「錢還我，憑什麼拿我的錢去買醉。」

「你的錢?這是我在街頭辛苦賺到，我的錢。」

「辛苦?你不過拿張破紙板，躺在那邊。」杜進邊說邊把手向塑膠袋伸去。

「你幹嘛?」流浪漢警戒著把塑膠袋抱在胸口。

「把酒退了，我要拿回我的錢。」

杜進再次試著把手伸向塑膠袋，但卻沒想到卻被流浪漢推了一把，一個重心不穩，跌坐在地上。

「幹，我想起來了，就是你，」男子從口袋討出幾枚銅板往杜進身上丟去「不過給幾個銅板，跩什麼跩，通通還你啦。」

看著四處撒落的硬幣，杜進愣了一下，但隨後大吼著往流浪漢撲去，但他完全沒有注意到往他左側臉頰而來的拳頭，下一秒就已經倒在地上，最後看到的畫面是天花板上監視器那閃著不停的紅色指示燈。

坐在家裡的鏡子前，杜進看著鏡中的自己，嘴角有凝固成黑紫色的血塊，額頭有倒在地上時的擦傷。他隨口把嘴裡的血水吐在洗手臺中，發現有顆米粒大小的東西在血水中，拿起來瞇起眼睛看，是一顆泛黃但形狀完整的牙齒。他急忙張開口檢查自己剩餘的牙齒，還好其它牙齒雖然每個都搖搖欲墜但都還勉強地待在原本的位置上。他鬆了口氣不禁笑了起來，看著鏡中自己的笑容，想起早上面試的情形，在履歷大都石沉大海的情形下，他特別珍惜這次面試機會。一開始面試官請他先微笑一下，沒想到才一開口，面試官就說「可以了，下一位。」，講完後面試官又低頭看著手機，彷彿他不曾出現過一樣。因為來得太突然，他整個笑容僵在那，就好像現在鏡中的那個男人，嘴巴微張，嘴角微微上揚，露出的每顆牙齒都像是沒洗的茶杯，佈滿了深褐色的茶漬，一陣莫名的厭惡襲來。他把手伸向那顆因牙齦萎縮嚴重裸露的下犬齒，稍微用了點力，伴隨著微小的斷裂聲，牙齒掉下來，接著他就像是著魔似的一顆接著一顆，一顆接著一顆，慢慢地擰下自己的牙齒，最後杜進看著鏡中的自己，雖然嘴巴充滿了血水而且還有點痛，但他很滿意自己的傑作，開心的笑了起來。

「杜先生，這是你的健保卡，還有假牙使用注意事項，」護士邊說邊將文件和健保卡遞給杜進「因為你是補助對象，今天就不用收費。」護士小姐說。看著健保卡上的照片杜進心想「要去拍一張新的才好。」回家的路上，杜進不像往常刻意繞過人多的夜市，反而一副從容地穿梭在人群中，然後他在一家烤玉米的攤子前停了下來。白嫩的玉米，刷上厚厚的醬，烤過之後散發出淡淡的焦香味，他已經想不起來上次是什麼時候吃烤玉米的了，但當他咬下去，嘴巴卻只感到一陣刺痛，像是無數小小的針刺著牙齦，他小心地再次嘗試，結果仍然一樣，只有滿嘴的痛。

新的假牙戴上去雖然好看，但吃起東西來，即使軟如吐司，仍然有很大的不適感。過了幾天，杜進實在忍不住了，他回到診所去。

「為什麼還要收錢？」杜進說。

「杜先生，按規定調整假牙本來就要收費。」護士小姐說。

「不是說政府輔助嗎？」

「沒錯啊，假牙是政府補助，但後續的調整與維護都要自費。」

「你們沒跟我說啊。」

「相關規定都有寫在之前給你簽名的同意書上。」

「可是我吃東西會痛。」

「先生你牙齦原本就萎縮的比較嚴重，新的假牙戴上去本來就會有一點不適感。」

「可以請醫師幫我看一下嗎，」杜進說「我知道醫生很忙，我可以慢慢等。」

「不然先生您可以參考一下我們推出的最新優惠方案，包含了一年無限次的假牙調整及清潔還有——」

「我才不需要，你們又想騙我的錢，還有這個什麼爛假牙——」杜進粗魯地取下假牙往護士小姐丟去說「我~不~要~了。」

杜進氣沖沖地站在家門口，感應器發出尖銳的嗶嗶聲，營幕上大大的"拒絕進入"四個字不停地閃爍著，杜進又試了幾次，家裡的大門依然緊閉著。

他回到大廳，舉著手裡的門禁卡跟警衛說：「品質也太差了吧，這次我可不會再出錢了。」

「啊，杜先生，真抱歉，」警衛說「因為你的社會信用點數不足，所以失去了公宅的居住資格。」

「不可能，我上次查，雖然分數很低，但仍然是符合標準的啊，」杜進說「是因為我太久沒工作的關係嗎?」

「詳細情形我就不清楚了，這裡有社會局發給你的公文，你可以看看。」

拆開信封，公文寫說基於公宅使用最大福利原則，公宅居住者必須認真勤奮，努力向上且沒有任何暴力傾向，而杜進在公宅居住期間非但沒有認真找尋工作，還在公眾場合進行暴力行為，危害公共安全，經計算後，其社會點數已不符標準，決定收回公宅居住資格。

「杜先生，那是剛才清潔人員從你房間整理出來的私人物品，請你簽收一下。」警衛指著牆角那兩個黑色大塑膠袋說。

「這麼晚了我沒地方去，今天可以讓我就睡這嗎?」杜進指著大廳的角落問說。

「杜先生，不好意思，按規定大廳必須保持整潔乾淨，希望你能理解。」

「我保證不會弄髒的，一個晚上就走。」

「杜先生，其實，根據政府規定，你必須在晚上六點前離開這，不然我就要通報警察了，希望你別為難我。」

杜進像是洩了氣的皮球，嘆了口氣，提著他僅有的兩袋行李離開，忽然警衛從背後叫說「杜先生，等一下。」

「保證不會有人發現我睡在大廳裡。」杜進急忙轉身說。

「剛忘記了，請你歸還門禁卡。」

「可是這卡是我出錢......，算了，拿去吧。」

雙手各提著一個塑膠袋，而大廳的門在杜進身後緩緩地關上。

杜進獨自一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著公園裡的路燈因為燈泡老舊而乎亮乎滅的，此時有個人提著塑膠袋慢慢走近並坐在對面的長椅上，那人從袋子裡拿出一瓶格蘭傑威士忌，俐落地用嘴巴咬掉軟木塞，發出清脆"波"的一聲。

「新來的，要一起嗎?」那人舉起酒瓶說。

「不用了，」杜進說「啊，是你。」

「我們認識嗎?」

「幾天前在超市，我曾經想要搶你的酒。」

那人側著頭，努力回憶著，「是你啊，我叫阿燦，那天我狀況不太好，拍謝拍謝。」

「你是垃圾嗎?」杜進說。

「什麼意思?」

「你紙板上寫的啊，"我-不-是-垃-圾"。」杜進指著阿燦的紙板説。

阿燦愣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

「那是給清潔隊看的拉，不寫的話，紙板有時候會被清潔隊當垃圾收走，」阿燦說「來來來，我拿個東西給你。」

阿燦遞給杜進一個黑色帆布袋，上面還有「臺北市社會局」的字樣，他指著杜進身旁的袋子說「還有你那兩袋，整理整理，放袋子裡，才不會被當垃圾丟掉。」

「謝謝，」杜進說「真的嗎?你紙板上寫著房子被政府拆掉的事。」

「是真是假有差嗎，反正可以讓人停下腳步，往罐子裡丟錢就好。」

「這樣騙人不對吧。」

阿燦又喝了一口酒後說「新來的，過些日子你就不這麼想了。」

接著兩人陷入一片沉默。

此時有個穿著制服的人向兩人走來，手裡拿著一個盒子對著他們問說「請問誰是杜進?」

「我是啊，你是?」杜進舉起手小聲地說

「太好了，包裹請你簽收一下。」

「怎麼知道我在這?」杜進邊簽名邊說。

「這年頭想要做壞事可不容易啊，有人臉辨識系統，想躲都躲不了。」穿著制服的人往杜進身後的方向指了指，杜進順著望去，才發現在他身後不遠處有一根約兩層樓高的桿子，桿子上有圓形的平台，上面架滿了監視器，不停閃著紅光。

「祝你有個美好的夜晚，杜先生」穿著制服的人向杜進微微點頭後就離開了。

「新來的，什麼東西，這大半夜的也要送到你手裡。」阿燦也好奇地向杜進湊過去。

昏暗的燈光下，杜進吃力地讀著盒子上的封條，「親愛的杜進先生您好，國民健康屬關心您，感謝您申請.....。」

「快拆開啊，你在那慢吞吞的幹嘛。」阿燦推了杜進一下。

「我看看......」杜進從盒子中拿出一副假牙。

「什麼啊，搞半天，就一副假牙。」阿燦揮揮手說「真無聊，喝酒喝酒。」

「對啊，不過就一副假牙。」杜進輕輕地撫摸著手裡的假牙，那副他丟向護士的假牙，現在又回到他手中。

「新來的，戴上去啊，一直摸幹嘛，又不是妹仔的大腿。」阿燦說「好，很好，來，笑一個。」

杜進露出僵硬的笑容，他還是不怎麼習慣露出牙齒。

「不錯，不錯，感覺變年輕了，喝一杯慶祝一下。」阿燦把手中的威士忌遞給杜進。

「恩，慶祝一下。」

兩人輪流地喝著威士忌，阿燦另外拿出麵包請杜進吃。杜進整天沒吃東西，接過麵包大口大口地咬下，但每咬一口，眉頭就皺在一起，阿燦擔心的問說：「怎麼？身體不舒服?」。

「沒事沒事，我想久了應該會就習慣了。」杜進微笑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