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
2012那年我們剛認識,我還奔放張狂,而妳也尚不諳世故。十年過去了,妳成了我大學期間唯一還有聯繫的朋友,縱使我們既不同系也不同年級,可悲啊。同一年,我也認識了小涵。她是我此生最奢侈的邂逅。
之所以寫信給妳,是希望如若有天我選擇自我放逐於這個世界——離開小涵、離開母親、離開妳時——能讓妳對我們共同經歷的過往、以及當時蜇伏於我腦海中的想法知悉一二,並理解我為何離去。將這些事情交代給妳應是我身為好友的責任,妳也是這麼想的吧?
臺灣這小小的方寸之地已將我們隔開,使妳多年來不能足夠理解我的悲傷。理智上,我不願強求妳完全感悟我的痛。可積累至今的傷害和絕望幾乎將我壓垮,我如同一葉在風暴中遭撕扯的扁舟,隨時都會散碎、沉入深淵。若能令妳瞭解我多年來的憤懣與苦楚,以及我一息尚存的愛情,那麼妳便能在我離開後藉由我遺留的文字,感受我最赤裸的內在。
2013到2014年,是我第一次經歷從內而外的崩毀。期間被信任的朋友背叛至深,使我至今仍難以信賴他人。人與人之間為什麼可以如此肆無忌憚的互相傷害,妳會知道答案嗎?小芳,我那時因為靈魂的過度疼痛波及於妳,導致妳的受傷,使我每次想起都自責不已。
謝謝妳當初問了我要不要隨妳一起去打工,雖然後來崩毀的我在工作上給妳以及其他人帶來了許多麻煩。那時的我痛得連清醒都下意識地抗拒,遑論上學和打工。只要意識清明,內心唯一的慾望便是死亡;只要入睡,夢裡亦充斥遭受背叛的情節;剩餘的時間裡僅能渾噩度日,不知朝夕。而背叛我的那人可也曾為當年對我造成的傷害檢討自己?不論那人是否自省,我想我永遠不會給予寬恕,這樣的我很可恥嗎?
小芳,我常在想:究竟自身的傷與痛何時才能消停?破敗不堪的靈魂被迫仰賴那些化學物質來尋求回歸正軌的可能性,但這機會卻渺茫地彷若不存在一般。我的靈與肉的傷口並未因服用藥物而隨著時間緩慢痊癒,因此在痛不欲生的過程中學會了戴上面具示人、學會妥善掩蓋那些早已潰爛的傷疤。小芳,人總是喜於那些快樂的事物而厭惡負面的,包括我的傷口、包括我這個人。所以即使它們不時地迸開淌血,侵蝕殘存的理智,我也必須學會好好遮掩住。如此一來,便不會被人們撞見面具底下醜陋污穢的自己;否則人們必將毫無保留地向我展示他們的嫌惡,紛紛離我而去吧?
妳總樂觀地安慰我:我最殘破不堪的日子已經成為過去。也許妳是對的,背叛我的人早已消失在我的生活。但我仍害怕這樣的事件在我的生命中重演,哪怕再一次,我的靈魂也經受不起。那時的我會直接崩解、消散嗎?這樣的恐懼經年累月地盤據心頭,那些我們稱之為「回憶」的過去,真的都過去了嗎?
小芳,妳知道嗎?雖然有著慾望死亡到來的念頭,但我並不是真心地盼望著死亡。我熱愛生命、熱愛探索世界、熱衷於與朋友的交往,慾望死亡並不是我的意志啊!我並不渴求死亡能帶來的安寧,縱是須得伴著這樣的不安活下去,可我的生命尚年輕,有機會擁有不再疼痛的未來。且我還有夢想,人都是依存著夢想而活著的吧?
但同時,內心另一個飽受摧殘的我還是試圖從死亡中獲得永恆的平靜,不再惡夢、不再因舊傷復裂痛徹心扉、脆弱的心不再淌血,更不需再擔心遭受背叛。這樣的我很貪心嗎?
對生命的熱情與對平靜的嚮往兩者在拔河繩的兩端拉扯著我,小芳,這場拔河賽註定永遠在我的生命裡進行。雖然前者總落於下風,但也咬牙苦撐這麼多年,會不會總有一天撐不住了,將我的肉身與所剩無幾的魂魄一起拖入深淵?我總是害怕著。怕的不是深淵,而是再也不能給予誰我的熱情。
小芳,妳覺得愛情是什麼樣子呢?是像小說裡說的那樣玫瑰色、帶著怡人香氣又溫暖的嗎?當我與小涵一起時、不與小涵一起時、甚至是十年後的現在,當我想到愛情便會想到小涵,我是瘋子或是得了什麼不治之症吧。之於我,愛一個人便是在心裡騰出一塊舒適的角落,將那人小心翼翼地捧入心裡。黎明即起,灑掃庭除,只願那人能在心裡住得舒心愜意。
我愛小涵如癡,即使再也見不到她、在我心靈最脆弱的時候,仍深深地愛她。我曾特地到過小涵的家鄉,一個廟宇比超商還要多的地方。在那尋訪了據說最靈驗的神佛,卑微地乞求能以自身陽壽廿年換得小涵一世安康。
這是我第一次,更或許是唯一的一次對一個人如此忠誠。心中那片淨土只容得下小涵一人,將此生的愛全獻予她。只要小涵能快樂,我願以自身的所有與之交換,縱使我的心靈窮困得所剩無幾。但若她想、她需要,把我僅剩的溫柔、生命、自尊全拿走,要我赴地獄受業火焚燒,永世不得超生也無妨。
但是小芳啊,我其實一直都不是個勇敢的人,靈魂破碎後的我更是膽小,膽小得不敢再觸碰小涵的身影。其實我曾數次想向妳探聽小涵的近況,又旋即打消念頭。殘敗如斯的我之於小涵,有如泥與雲,一絲對她的念想都會是對小涵的褻瀆吧。可我還是很想聽到小涵過得如何地快樂,想知道我的祈願是否上達天聽,我真是個貪心的人啊。
如果我的靈魂終究由渴望平靜的一方贏得了拔河賽,妳會願意為我捎來小涵的消息嗎?那時的我應不再能褻瀆她了,我的肉身已消亡於世,我的靈魂亦灰飛煙滅。到那時,請為我帶來她的近況,好嗎?就當作身為朋友一生中唯一一個最無理的請求吧。
小芳,我總臆測著死後靈魂會去往何處,但我這般殘破得幾乎消散的靈魂還有可以去的地方嗎?如果有那樣的地方,我會希望那裡是吹著和煦微風的青青草原。輕拂的風與青草的香氣,應會緩緩地修補我的魂與魄,而在那裡我將獲得永恆的平靜。不會再有疼痛、不會再有傷口、也不會再有背叛,有的只會是深愛著小涵的我的靈魂。妳也是這樣希望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