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這個詞閃過腦海時,他不禁笑了。
「殉情」並不意味著她會與他一同死去。他相信自己的獻身將帶給她昔日自由的天空,使她再次展翅翱翔。
雖然空氣有點稀薄、有點寒冷,可打從自己在此降世,就註定要深愛她一輩子;從懂事起,他就親眼見證她的美麗。
「一輩子一定要去一次ལྷ་ས་,去那裏的ཇོ་ཁང་禮佛。」一起放牛羊的長輩們總是不厭其煩這樣對他們這群孩子說。「ལྷ་ས་有全བོད་最多的寺廟跟札巴,還有最有學問的堪布與堪嫫。」
他躺在氂牛背上,看著一望無際的藍天白雲,覺得怎麼樣都看不膩,不像老頭子的嘮叨早已成為耳邊風。
「喂,你這死小子,又沒在認真聽人說話!」老頭氣呼呼地揮舞牧羊杖將他打下牛背。
他面朝下摔落,卻不會很疼。撲面而來的青草香,讓他乾脆開心地打起滾來。
「爺爺,ལྷ་ས་真有那麼好嗎?」他滾得累了,大字形躺在柔軟的草地上,揚起聲問正在趕羊的老人。
「好。但那是用嘴說不出來的,你得自己親身體驗一次。」
在好奇心驅使下,他動身離開草原與朝夕相處的牛羊,孤身從那曲一路徒步行頂禮前往「得親身體驗一次」的ལྷ་ས་。
雖然餐風露宿,但路上從未有退卻的念頭。白天有熟悉的藍天白雲陪伴,夜晚有滿天星斗相隨,使他忘卻疲憊,且滿溢著勇氣。
可當他真正到了ལྷ་ས་,眼前所見與期待全都不一樣。
街道上到處都是手持武器的凶神惡煞在巡邏、站崗,這使他心裡戒備了起來。
他在轉角處見到一名札巴,被一群惡徒團團圍起,為首的那人還粗暴扯著那札巴的衣襟。他感覺氣氛不對勁,趕忙退回牆後偷看。
他聽到街道那邊的札巴不斷哭著求饒:「長官,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拜託放了我吧。」
似乎是被哭聲激怒,又或是因為雙方語言不通磨光惡徒的耐性。為首那人突然大怒,將還在哭喊的札巴推倒在地。下個瞬間巨大的聲響與火光,哭聲嘎然而止。
他的內心深處湧出此生從未有過的恐懼。
他僥倖得以躲過惡徒,借住於郊區一間規模遠不及ཇོ་ཁང་的寺廟內。
「禮佛可能得再做打算了。」他心想,感覺有些遺憾。
「聽說你從那曲頂禮到這裡啊?」客房內一名札巴溫和地笑著問。
「是的。」他嚐了口對方遞來的熱茶,身子頃刻暖了起來,心也安定許多。「我爺爺說一輩子一定要到ཇོ་ཁང་參拜過釋迦摩尼。」
「沒錯。」這位親切的札巴一邊說著,邊多給他添了一杯熱茶。
他沒有因為恐懼而啟程返回那曲。為想得知那些惡人的來歷,他小心翼翼地四處探聽消息,這才知道原來那些人叫作「解放軍」,而他們的武器是「槍」,可殺人於電光石火間,非刀劍所能敵。
這些人三年前在ལྷ་ས་血洗自己的族人,領袖十四世ཏཱ་ལའི་བླ་མ་率眾數萬出走,在南方組織流亡政府,而另一位領袖十世པན་ཆེན་བླ་མ་則選擇留下,與解放軍協議共治。雖明面上稱共治,實際上族人一直受解放軍高壓監控。
前些日子,原本妥協的པན་ཆེན་བླ་མ་公開譴責解放軍頭領,使得情勢一夕間更加緊張。東邊的解放軍政府派來更多武裝軍隊,更加高壓、嚴苛的控制族人的出入與言行。
「哇啊!」這天他又被惡夢驚醒。
夢裡是初到ལྷ་ས་那天倒在面前的札巴,大量的鮮血將紅色僧衣染得更為暗紅。
也許是酥油茶香,也或許是當夜照料他的札巴很溫柔,他選擇在這裡出家。
他摸摸光滑的頭頂,已沒了凌亂的髮。又看了看身上紅色的袈裟,他猜這樣可能可以為深愛的她做些什麼。
他開始努力學習,學習看懂經文、聽堪布講經,也偷偷學習那些惡徒的語言。修行期間,他終於得願前往ཇོ་ཁང་轉經輪、磕長頭。
「佛祖,求求您告訴我有什麼方法可以減少我們的苦難吧。」俯身跪趴的他抬起頭,看著宏偉的佛像,想著初到ལྷ་ས་時死在面前的那位札巴。
雖說學得不快,可大半年後已經足以替那些被找麻煩又語言不通的族人說情。
「長官,拜託您行行好,大家出來生活都不容易。」
他諂媚地對口中的「長官」鞠躬哈腰,一手以不起眼的動作塞張鈔票給對方——他早就摸清這些人全是見錢眼開的混帳。看著對方喜形於色還想裝模作樣的姿態,他在內心鄙夷不已。
對族人的連番道謝,他只是雙手合十,沒多說什麼便逕自離去。
這天早課講經時堪布說:「我們是雪山上的獅子,是綠色鬃毛的白色雄獅。」
他想被授予如此形象的他們,不可因畏懼而放棄守護深愛的她。於是他更加努力學習,期望有天也能通過考試成為堪布,像老堪布一樣講經給很多年輕札巴聽。
一年多後的大法會上,པན་ཆེན་བླ་མ་對族人們公開稱頌流亡的ཏཱ་ལའི་བླ་མ་,並鼓吹發起獨立運動,再次觸碰到解放軍政府的逆鱗。
「聽說པན་ཆེན་བླ་མ་被送去『勞改』了。」這天,堪布講經時愁著臉對他們說。
不安穩的日子持續了兩年,又聽堪布說惡徒頭子發起「文化大革命」,連位於高原的這片土地也不放過。而他們引以為傲的虔誠信仰,被強行冠上「舊物須被破除」的罪名,大批身披紅巾、手持《毛語錄》的混混在各個寺廟肆無忌憚地搗毀佛像、放火燒經。
當聽說內心的聖地ཇོ་ཁང་中佛像盡毀、淪為養豬場時,明知危險的他忍不住在一個夜裡悄悄潛入。看著眼前的狼藉,輕撫著釋迦摩尼的殘片,從未哭過的他終於嗚咽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深愛的她做錯了什麼,竟要遭此對待。
他不知道還能為她做什麼。人生至此十七年,他即將成長出綠色的鬃毛。他的生命很純粹,是夏日廣袤的草原,是冬天純潔的雪地,是日間無垠的藍天,是夜裡指引方向的星群;是對佛祖虔誠的信仰,也是對這片養育自己的土地和族人無盡的深愛與憐惜。
他小心地將勉強完整的觀音頭像挖洞藏好,希望有天能再出土供人禮拜。
回寺裡的路上,他聽到一群操著普通話的人在討論些什麼。
「喂,上頭要我們明天去砸郊區的一間佛寺。」其中一人說道。
「你說的是住持已經老了的那間啊?那就輕鬆啦。」另一人笑著回。
這些人說的正是收容自己四年的所在,怒意從胸臆中流淌出,但同時也慶幸能通曉敵人的語言。
他是雪山上的雄獅,縱使沒有能力保護所有同胞,也至少要保護這所替自己剃度的寺廟。
他尾隨那群人數不多的紅衛兵,趁其中一人落單時從後襲擊對方,悄然無聲地將其勒斃。
這是他第一次殺人,腎上腺素使得過程比預期還要輕鬆。
他腦海中又浮現那名札巴死前無助的臉。
這傢伙臨死之際也像自己的族人那般無助嗎?他在心裡問佛祖。
原來生命比自己想像的還要脆弱不堪,他由衷希望那些惡徒都能體會到同胞遭受的災難與苦痛,可惜辦不到。
他從還溫熱的屍體中搜出一把手槍。多虧曾仔細偷看過解放軍用槍,他成功地以同樣方法卸下彈匣。
彈匣是滿的,槍也已上膛,代表膛室中還有一發子彈,一共九發。
他小心翼翼地將保險關好,把手槍藏進僧衣內。
回到寺廟的他沒有就寢,而是在大殿裡與酥油香一塊等待黎明。
他不停地誦《楞嚴經》,對佛懺悔自己已造成且即將再度為之的孽。像要把自己本應傾盡此生來供奉的,在這夜裡全誦完。
早課後,果然來了一群紅衛兵,他們不斷叫囂、手持棍棒武器一通亂砸。堪布和札巴們全嚇壞了,眾人四處躲避。只有他一人挨著牆,牆上的曼陀羅貼在背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共八人,真剛好。
正當這群惡徒打算將毫無反抗能力的老堪布拽出寺外時,他想是時候了。
他將手伸入懷中、打開保險,在內心確認著先後順序,時間彷彿靜止了一般。
紅衛兵並未發現有個僧人異常快速地靠近他們。
他右手將懷中手槍抽出,左手扶著右手以降低後座力帶來的準心偏移,然後扣下扳機。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八發子彈全數命中,一切只在轉瞬之間。
大部分子彈都準確地打中頭部,本來潔淨的寺內頓時被血液混雜著腦漿給玷汙。但也不是所有紅衛兵都被擊中要害,受輕傷的幾人開始鬼哭神號。
他知道附近全副武裝的解放軍很快就會因異常的槍響而前來查看。
「照顧好堪布,解放軍來就說你們都不認識我。」
他攙扶年老受驚的堪布回寺內,將堪布交代給其他札巴安置。
隨後他挺起胸膛,走出寺外迎向聞聲而來的武裝軍人。
他的臉上濺滿未乾的鮮血和腦漿襯著身上殷紅的袈裟,神情淡然,彷彿受多聞天王之命前來護法的羅剎天。紅軍感到有些驚駭而頓了下腳步。
他已犯下太多罪孽,佛祖不可能允許自己去到香巴拉,更不能再以此罪身連累更多同胞。
只剩一件事必須要做。
他對著眼前的軍人笑了,將還灼熱的槍口熨上自己的太陽穴。
他是雪山上的綠鬃雄獅,一輩子都深愛著一個對象。身心皆奉獻於她,甘願為她犯下滔天大罪、也甘願為她獻上自己的性命來贖罪。
她的名字叫བོད་。
〈謹以此文,致那些追求自由卻飽受迫害的圖博、香港及東突厥斯坦人。願自由早日到來,願苦難不再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