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遊法國 · 無人知曉的冬日午後 I

2018年末，在科西嘉島一個海邊度過法國的冬天，那一小片岩岸被Lumio這個名字給圈了起來，那是光明的意思。在海邊小屋短短一個月裡，經常擁有的日常是沐浴在暖陽下，同時遠望環繞的山頭覆上一層糖霜般的白雪，這般景色和小鎮名彼此之間，誰是詞彙？誰是註解？經過了時光漫漫的碾軋，恐怕已經無解。

某個午後，我的兩位室友終於決定要好好面對友情中的裂痕，過了快兩週吧，那天才是這次聖誕假期他倆相聚的目的。他們選擇沿著海邊岩岸踩踏他們的過往，並期待返程將能重新往彼此懷抱走去。聽帶我來此的M說，很久以前他和一群朋友在這裡度假，曾往左沿著山腳下的飯店邊緣，踏上石階，穿越小鎮核心，然後爬上最近的那座山頭。難得只剩我一人，那天與他們一同出門後，我背向他們，往山上走去。

因為人口外流的關係，很多散落在島上的小鎮都高齡化的嚴重，但這應該無法解釋為何30分鐘路程直到踏上最後一個石階，才撞見這一路上第一位生人。年約6、70歲的婦人，肩披赭紅色針織罩衫，毛線衣加棉襖般的長裙，灰白的髮絲鬆鬆挽成一個髻，微微彎著腰，餵食圍在腳邊的3、4隻貓咪。午後冬陽在影子旁的路面鋪滿了奶油白，一片寧靜配上眼前的景象，我彷彿踏進了帶著毛邊的非現實。

前後張望真的沒有其他陌生人了，我遲疑地向她張口：「請問...，我聽說這裡有路可以往山上走，方便請您告訴我方向嗎？」

「喔！只要往前沿著教堂旁邊往上走，就會找到路口。但我建議你不要去，冬天的山上很危險的！」她踏前一步。

「謝謝您，但沒關係，我想試試看。」

「真的很危險。妳要不要喝杯茶！」

看著她再往我這踏一步，我腦子無法從這句話的邏輯中轉出來。她往我身後指了指那扇匡住一禎漆黑的圓拱門：「那是我家，你可以進來坐坐，我泡茶給你喝。」

像邀請又像是指令，按我的理性來說，拒絕會是比較合理的選擇，說真的，即便荒謬，但我真的想過整座小鎮只有我跟她是生人，如果遇害，會聽見我的慘叫聲並前來搭救的，可能也就是那幾隻小貓了。

但叛逆的聲音說服我向著她微微點頭，隨之踏入那陌生，「有時不就是為了無法預料的驚喜而迷路嗎？」。懷抱著生命危險的可能性，我坐在最靠近門口的木椅，那也是整個屋裡唯一的光源處，就著她點亮的一小盞燈泡，才看見暗紅色的磚頭細細堆疊出一個大圓拱狀的天花板。眼光所及除了幾張椅子、一兩個靠牆的木櫃，就沒有其他了，恍若隧道的起居空間，底部被一面牆給截斷，牆的左下角又是一扇不知通往何處的門，她端著茶盤從那裡走過來，往我對面擺上椅子和她自己。

小口小口啜著熱茶，我用極度破碎的法文自我介紹，心裡邊琢磨著等等要用什麼說詞，才能禮貌的保住全命離開。歷史的情節，讓我對科西嘉島剽悍的島民，以及他們對外來者的不喜時有耳聞。而她的外貌看起來像是個大半年華都塵封在這座老城的傳統長者，我內心祈禱千萬不要踩到在地人的地雷，可是地雷又會在哪裡呢？

就在我以微笑點綴形於外的慌亂時，一串標準的英式英語從她那裡傳來：「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可以說英文。」。她微抿著唇，雙手交疊於前，上身挺立，我想她正在享受剛剛那句話造就的戲劇張力，而我也確實傻了，不是聽說堅守文化獨立的島民排斥外來語嗎？就算不是激進革命派，在地老人家除了科西嘉語，最多應該只會說法文吧？

「我過去是英語老師，我想用英語對你來說應該會比較方便吧！」

這趟旅途中，有多少次帶著成見，只看見內心為我建造的假象，並深信不疑？我想只能在每一個被點破的羞赧中，好好望進後悔的內心，並且放大真相揭露後隨之而來的震撼，才有機會真正拋棄臉上那副自以為是的有色眼鏡。而端坐於我面前的這位婦人，帶著像是望盡人生百態後的圓融智慧，以陌生人之姿走進我的旅途，再次給予這份重要的提醒。

在她眼裡，我看起來真的很嫩吧我想！（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