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遊法國 · 無人知曉的冬日午後 II

2021/07/15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2018.12 · 科西嘉島
跟著她的引領,終於有機會一探躲在暗處的其他空間,幾幅被白灰色的布斜遮住的畫框,露出了帶著漠土染上的夕色,落座在一處看似通往寢室的過道,「我偶爾自己一人,會畫畫排遣時間,不過都不是完成的作品,就不好意思讓你看了。」
「您一個人住嗎?」
「嗯,是的。我的孩子在倫敦,都有自己的家庭了。離比較近的就是我的姊姊,偶爾我會搭車去她的鎮上找她,不過你說的沒錯,很大部份的時間都是我一個人。」
歲月所能帶來、與帶走的,就在那當下同步呈現於眼前。
小而方正的外間,不帶窗,三面皆有高過腰部的木櫃,斑駁裸露而出的木痕,把黑漆襯的比夜還濃,頂上的燈泡灑落黃光,將泥色的內牆渲染得更徹底,我倆的影子時不時地搖晃又重疊,讓空間更顯擁擠。她遞過來一張黑白照片,裡面站著一個中學年紀的女孩,深色頭髮扎成兩束馬尾,上身西裝外套和百摺下款同為深色,手拿字跡模糊的獎狀,對著鏡頭靦腆的微笑。「這是我高中的時候,那時我的文章參賽獲獎,人生第一次跑到巴黎,妳看,以前的我看起來真是嚴肅、保守!」。我時不時抬頭,對照著眼前戴著老花眼鏡、被微笑牽動起的肌肉線條橫漫側臉的她,再低頭看向照片中青澀的少女。歲月所能帶來、與帶走的,就在那當下同步呈現於眼前。
每個木櫃的檯面,都放了幾個古老的玩意,懷錶、木雕小馬、裱框的獎狀或證書,當然還有更多的黑白老相片。「我很喜歡老東西,您收藏了好多很有年代感的物件,感覺您有很多故事!」
「如果要說到真正的收藏,我們就要到隔壁的房間去,那裡都擺著我的寶貝們吶!」
步出房門回到起居室,這次我們直接往底部那扇漆黑的門走去,剛剛她就是從那裡端出款待我的茶點。一點亮燈光,我傻住了!十來坪大的空間,延伸起居間如工廠般挑高的天花板,除了四面靠牆的黑木帶窗櫥櫃,中島還有一座長方形、及胸、用料厚實的深木色,嗯,不知道要用桌子還是櫃子來形容它。沿著它行走,偶爾需要繞過如摩托車大小、比人還高的紡織車,或是帶著南洋氣息的大型竹編婁器,還有許多仿若為了讚頌自然而被創造出來的不知名樂器,靜靜的斜倚著牆面空隙。
擺放在玻璃櫥窗裡,有許多能把玩在手上的精緻小物,原木串珠、圖騰織布、葫蘆狀帶蓋的銅壺、雕飾細緻的山形座鐘,其間還看見一套中國瓷製茶具。「我的叔叔從事人類學研究,工作關係很常在世界各地游走,很多都是他帶回來,或寄回來的紀念品,小時候每次拆開他寄來的包裹,我都幻想自己也跟著去過這些東西原本的來處。這都是好幾十年以前的時候了,很多東西在我叔叔收藏之前,可能早已存在了另一個幾十年,或是百年,可以想像嗎?它們比我還老,我都已經算老囉!」
「天阿,沒想到您的家裡藏了一個博物館!這是博物館等級的收藏了吧!」
「哈!價值是不是可以和真正博物館裡的物件相比擬,我是不清楚。不過在我心裡它們肯定是比較珍貴的。你看這張照片,他們應該正準備出征,原住民族部落之間的戰役。」,望向她手裡的黑白照,左側有一群身著傳統服飾的黝黑男子,騎在馬背上,神情嚴肅地望相照片的右方,圍著馬匹而立的是一群老少婦孺。「我有跟妳提到我父親是記者嗎?年輕時他也是四處奔走,看到的世界也很廣啊。」
「好酷喔!在那個年代選擇跨出科西嘉島,當記者,應該是非常前衛的人。」
「喔,我父親不是科西嘉島人,只有我母親才是。所以對科西嘉島人來說,我是混血兒喔!」她笑著說。「當初決定回來母親的老家定居,我也是鼓起勇氣的,畢竟要重新獲得在地人的認同非常困難。當初我母親算是背離家庭嫁給我父親的,要說前衛,我母親比較厲害!」
一度,我倆沉靜的各自遊走在這個空間,她有時彎腰翻看的模樣,會讓人懷疑這也是她第一次踏進這裡,第一次遇見它們。
「這裡一部份的老東西。原主人並不是我,但因為生命無常,再加上命運吧,最後輾轉都來到我這裡,曾經因為實在太多了,為了空間的現實考量,也想過要轉賣或送人,但每一個都是回憶啊,我心裡捨不得,就把它們都留下了,一件一件擺著,安安靜靜的,我陪它們,它們也陪著我。」
看著她手指滑過一個又一個被光陰留下來的老物,在她腦海裡翻騰而出的,會是怎樣的一幅紀年表?關於她的人生,關於她的歲月,恐怕她願意說上三天三夜,我也難以完整的串起隱匿在時光暗處,只屬於她的過去。而我何其幸運,還能在誤打誤撞中,望見一絲隱隱生輝的光芒,搖曳於她的回憶深處,如海市蜃樓般的遠方。
帶著擔心冒犯她的心情,我小心翼翼地詢問是否能夠幫她和那張她父親拍的老照片合照一張,留下紀念。沒有遲疑的,她慎重的捏著照片的兩側,置於胸前,像中學時期的她一樣,認真地望向我的鏡頭,面容有些無措的僵硬,會不會是很久沒有拍照的關係呢?瞬間覺得自己還是冒犯了,故只按下一次快門鍵,就匆匆蓋上鏡頭,放下相機。
走回屋子入口處,我跟她今天一起經歷的起點,天鵝絨般的深藍色滿覆整片天空。時間過得好快,我竟然在她家一待就是五個多鐘頭!想起自己手機沒電,室友們不知道回去了沒?會不會聯絡不到我而正擔心著?
「我可能要回去了,也打擾您一個下午,真的很謝謝您的招待,今天對我來說是非常特別的一天!」
「對我來說也是啊!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和人聊天了,妳很難想像,90%的日子我都活在一片安靜中,很開心有妳在,讓我有機會開口說話!如果妳還會在Lumio待上一陣,想來的時候隨時都歡迎妳來,真的!」
再次和她道謝,也承諾有機會一定再來找她一起吃飯,互換了手機號碼之後,我與她擺手道別。沿著來時路,每遠離幾步,我就回頭看一眼她那以磚頭細細砌成的老房子,透出暈黃的燈光,更顯得這整個下午像是一場夢。
原以為再見面是可能的,沒想到室友計畫的變故,我也必須跟著提早離開這座島。打了電話給她,她沒接,便留言告訴她自己無法再過去與她說說話的遺憾。沒隔多久,她來電了:
「沒事,沒事!妳有我的電話,也知道我家在哪裡。哪一天,如果有機會妳再回來科西嘉島,我願意接待妳,以及妳的家人和朋友。我想讓妳知道,妳在Lumio是有一個家的!」
在電話這頭,我邊笑著答應著她,眼淚無法抑止的不停地流下來,沒想到我能在這座島上,遇見一位如此為我敞開家門的朋友,沒有懷疑,沒有顧慮,只要我願意。
記得自己是過一陣子才發現那天我的相機根本沒有插記憶卡⋯⋯,唯一按下的快門鍵,沒有為我留下這段相遇任何佐證。聽我講述的室友嘖嘖稱奇的同時,也說:「Szu,妳知道的,不是每個旅人都能夠遇到這樣的事!神奇的不像是真的!」
是啊,連我現在回想起,都覺得這段回憶太過夢幻。一段又一段的對話中,偶爾從老婦人的回憶竄出如傳奇般的靈魂,讓她與她的故事們在過往與如今之間快速跳耀、穿越。那個下午,像是俄羅斯娃娃一樣,每打開一個,望見的又是光陰。
趁記憶尚存,趕緊讓文字幫我留下她,留下這無人見證,無人知曉的冬日午後。
那天她送我幾片這樣的葉子,說這可以入菜。後來我小心的把其中一片夾進書裡,帶回我的現實生活,讓它為這份如夢的相遇留下一點真實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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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出頭啟動了人生第一次的窮游,動機有 -想加強學了1年多的法文 -想探測在極度不舒適圈中自己的生存能力 -想知道當乖乖牌滑出常軌後這世界會拿我怎樣。 浪遊法國一年回來,以上三點檢測值皆為陽性反應,還附帶撥開了幾絲迷霧、撢去了某些暗處沉積的粉塵,再以守恆定律堆上幾個簇新的困惑,開始期待循環出下一個出軌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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