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風月傳統消亡於臺灣

2021/07/30閱讀時間約 20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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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阿扁的故事

大家都知道的臺灣陳水扁,對人每自稱「阿扁」。其支持者亦如此稱呼他,自居「扁迷」。
「阿扁」是個土語,很多底層人士都叫這名。日本據臺時期,甚至有名妓亦稱阿扁,也不乏捧場的扁迷。
《風月報》曾記載兩位,一是昭和十年(1935年)6月6日,第八號,笑花生《尋紅拾翠》欄載的新麗卿,別名阿扁,樹豔幟於稻江,後赴廈門,令愛戀者想望不已。
另一位是同年12月14日,第卅五號,晴雨《花事闌珊》欄記載的阿扁,別號靜子,在第一珈琲店擔任「女給」,因待人親切,頗受各界歡迎,「今在該館謂人氣兒」,也有不少扁迷 — — 現在我們常說誰有人氣,這詞,早期來源即出於此。
此皆當時著名之妓女也。但兩者並不相同。
所謂「樹豔幟」,是指政府所准許、持有執照的妓女。女給,則是指珈琲店女侍。相較於娼妓,這是新興的形態。此類女侍也可與客人進行性交易,故同年8月16日,第廿一號,《花事闌珊》云:「因島內珈琲店如雨後春筍,簇出不窮,妓界大受影響。乃應時世要求,舍煙花界,轉為紗籠窩稽之女給」。這個欄目,到第四五號,昭和十二年七月廿日時,另署名為梅鶴主人,也說阿嬌本為北里名妓,感時世潮流,轉為大屯女給。
可見珈琲女給的出現,代表了妓界一種新變,妓女轉任女給者,也為數不少。
臺灣的娼妓,尤其是藝妓,承襲的是中國青樓的傳統,以詩酒曲藝為事。女給則在珈琲店裏,唱流行歌曲。這是彼此基本的差異。
當時廖永清作詞、陳清銀作曲,一位女給陳寶貴唱的《女給》就是流行歌曲。
另外,昭和十年九月六日,第廿七號《花訊》則也說:「小雲環……前習得北曲二三十套,皆係舊曲,現就某曲師,學流行新曲及歌劇,以赴臺博出演」,又說:「戀英,北妓,……善操邦語及流行歌曲」。足證娼妓中也不盡能維持舊風,已漸染於新聲矣。
女給唱的流行歌曲,或其執業的場所珈琲店,都是日本式的洋玩意兒。女給們取的藝名,也帶有濃濃的日本味,如前述靜子、秋子之類。考《風月報》所載,尚有芳子,富士娘、阿幼娘、靜江娘、百合子、美惠子、和子、美夜子、琉璃子、富士子、雅子、松子、美代等,均是如此。
女給中因此也不乏日本女子。如第三六號《第一嘉會胭脂譜》所記的房子,就是日本女,在第一嘉會珈琲店執業。她,斷髮、時裝,也與青樓歌妓有著明顯的不同。
換言之,這是個新舊交接的過渡時代,一個中國青樓的文人風月傳統,正逐漸轉型或消亡;而一個帶日本味兒的現代風則逐漸形成。《風月報》,就是這個過渡時代的見證者。

二、文人的吟風弄月

臺灣《風月報》,取名於「風月」,正顯示著它源於大陸小報的傳統。這些小報,以消閑遊戲、文人雅趣為主,多談風月,少論國事。《風月報》亦是如此。
第四號有《啟事》說:「本部趣旨,在維持風雅,鼓吹藝術」,言其宗旨甚晰。
然所謂維持風雅也者,跟古代文人士大夫說的不是一回事,是跟女人分不開的。故第八號有略天《寄題風月報》說:「維護風雅到勾欄,我願風和月長輝」。
這也是這份報紙有《尋紅拾翠》《花事闌珊》等欄目及對娼妓女給之報導的緣故。
可是,所謂風月風雅亦不限於男女風情,所以第四五號吳蔭培《風月報中興頌詞》云:「夫以風月名報,猶如吟風弄月等遊戲之文藝乎!」同期編輯部啟事也說:「嘯傲乾坤,婆娑風月,胸中磊塊,好自消除,筆底雲煙,正宜舒卷」。
似乎風月云云,大抵就是文人自認為的雅趣、情調、品味,屬於文人階層怡其情、暢其意的各類物事。文人消閑遊戲於其間,便自覺風月無邊矣。第十四號,晴雨《風月新志》云:「雅人深致,吟風弄月。賭徒團結,呼么喝陸,各嗜其所嗜,嗜痂成癖,他人以為穢,而彼不自知也,所謂習與性成也」,講的就是這道理。
四十七號,另有啟事說:「本部中興,續刊小報,欲與江湖騷客廣結翰墨因緣,凡屬藝術部類,詩文書畫新稿及擊缽詩稿,小說雜談近著,肯為惠寄,是所歡迎」。自居小報,且以刊載文人詩文雜錄為主,不也呼應著這個原理嗎?
同號還有《風月俱樂部新章程》,第十條說:「《風月報》揭載詩文及小說,講談雜錄。……若批評時事、議論政治,超越文藝範圍者,概不揭載」,也表明了它「多談風月,少論國事」的小報特性。
這種報紙,是為了鞏固文人這個群體、發展其趣味內涵而辦的。與它並行的,還有一個風月俱樂部,尤其可以說明這種類聚文人群體的意義。
風月俱樂部,除了辦《風月報》之外,另附設兩個服務「系」,稱為添削系和代理系,啟事云:
一、添削系
本系為初學謀利便,設通信研究。律詩添削每首拾五錢、絕詩添削每首拾錢、短文(四百字以下)添削每篇三拾錢、長文(四百字以上)派削每篇五拾錢。凡購讀本報全年分者,每月限短文一篇、律二首、絕二首。添削無料,以示優待。但往復郵費,本人自理。
二、代理系
本系專辨代理及介紹。凡關於慶吊詩文,如壽屏、婚書、吊詞、誄文、墓銘、碑記、以及書畫揮毫、金石雕刻,皆可代作或懇海內外名人撰作。其潤格別商。
風月俱樂部本身就是一個文人集團,性質與古代文人結社完全相同,社中同人也以詩酒唱和為事。但除了同人間相濡以沫之外,它們還著力推廣文藝,希望能擴大文人群體,設立這兩個系,功能即在於此。
添削批改詩文,性質等於函授教學。代寫文章書畫或代求詩文書畫,其意相似。此外,該報記者等人員也各有潤例,可應讀者需求。
第一號載記者王少濤,可替人作書畫;第七號又載他可替人鑒定古今書畫;第八號則載主筆謝雪漁「因吾臺青年學子,多進而研究詩學,……愛欲為初學謀利便」,編成《詩海慈航》二卷,由該報發售……都屬此類。
該報也同時登載其他文人團體的消息或活動,如臺北瀛社、鷺洲吟社之雅集與徵詩,彰化崇文社之秋祭,北臺吟集之作品,種竹齋的雅集等等。甚至特闢《文藝消息欄》,報導相關消息。
文人的詩文,當然也是報紙主要的內容。但值得注意的是:正經的文章甚少,而是談狐、說鬼、志怪、論酒、清言、燈謎、滑稽、評花、詩話之類,屬於文人遊藝、諧謔、趣昧的部分,無所謂「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
也就是說,文人發言時對象,不是一般社會公眾,故不涉及國事及屬於社會公義、道德、事理、群眾利益等範疇,只表現文人間的情誼與趣味,所謂「談笑相爾汝」。
他們與大陸文人間也頗有交往,刊登鄭海藏、陳寶琛等人詩甚多。第二號《花事闌珊》載:「曾有中華文學家江亢虎博士遊臺,贈其(奎府治)冠首絕句……」。
第六號《吉光片羽》又記:「江溥士昨年來臺遊歷,吾瀛社為開歡迎宴於大屯旗亭。博士詩才敏捷,略似溫八叉……」。
第七號《風月新志》則云:「本部顧問東山英先生,歸自內地。吾人假蓬萊閣旗亭為其洗塵」。
第八號《同人唱和錄》中則有「唐山客」同詠《聽根根女校書彈詞》。
第二十號、三九號、四十號、四一號等,更有熊希齡與毛彥文、章宗祥與愛妾蘇映雪、陸宗輿愛妾陳素琴、段祺瑞與愛妾薛燕賓等之豔史。雞籠生甚且寫了《大上海》八十八篇在該報連載。
這些,都可以看得出該報與大陸文化界的關聯或感情,也看得出該報與上海小報的血源關係。該報或該俱樂部與大陸文人頗有交往,甚且屬於同一種文人的階層文化體系。擁有同樣的行為模式,更不難概見。

三、文人的品花選豔

《風月報》十九號《風月新志》云:「風月之說,一見《南史.褚彥回傳》,一見《梁書.徐勉傳》。上謂良辰美景,下指消閑之事也。今人立言風月,大都以風流之情,又一解也」。
風月俱樂部文人團體的消閑遊戲,肆其文采風流,自然也與女人是分不開的。
他們的雅集之所在,常在妓家,如第二號即有《阿珠女校書宅小集聯吟》之作。打燈謎時,亦常以妓名為之。作詩填詞,每與妓女唱和或贈妓女。同人唱和時,亦多持聞歌訪豔、招飲旗亭之詩文邀和。更多考證妓史、遙記芳躅之篇。報導妓女們的行止,例如誰南下、誰跳槽、誰從良、誰去了廈門、誰又重操舊業、誰的生涯如何辛酸等等則尤多。難怪《風月新志》十九號說當世「論《風月報》者,若專以為狹邪之宣傳」。
在這方面,《風月報》承繼著《板橋雜記》《秦淮風月志》之傳統。但因時代科技進步,除了文字之外,尚輔以照片,每期附文刊載若干豔妓的相片。上承古代文人為妓女畫相之緒,下啟女明星畫報之風。足以考日據時代末期的妓史。
對於妓女,這些文人也並不只把她們當成報導、吟詠的對象,他們與娼妓事業有點共生關係。一方面,他們是消費者;一方面,他們又是妓女的代言人、宣傳者;另一方面,他們還是妓業的促進推動者。
這樣的關係,在今天,已不易被理解,因為整個文人傳統斷絕了。社會結構也改變了。
我曾見某先生撰文述其長沙鄉俗,謂:「故廬吃團年飯,往往至午夜。先叔祖交遊頗廣,北里中多有昵好,平時不常共家人晚餐,團年飯則不能不共。留連各處,已近夜分。每聞轎班吆喝聲,童稚輒迎候門口。往往高軒過而非叔祖也,相視作苦笑。雪深夜凍,燈籠大紅『張』字,冉冉而至,叔祖酩酊下輿,家宴斯舉。童稚亦必呼之始起。年飯忌小兒啼哭。然昏睡中強起,其有不哭不吵者乎?菜肴準備已久,大鍋蒸籠,不免有火候太過者。且人已欲眠,即任何美饌,亦無甚食欲矣」。此文有眉批者,云:「足下不欲為尊者諱乎?」後見刊本,果刪去。
但此記實極有趣。文人士大夫冶遊北里,今以為須為尊者諱者,清末民初,則為普遍之風俗,人人家家,幾皆如此。故除夕童稚在門口守候,過盡千帆皆不是。那些回家的轎子,坐著的,都是剛從妓館出來的老爺。而且,若不是團年飯非回去吃不可,這些老爺們大抵就長年泡在娼家,罕得回家吃晚飯了。
可是,在大陸,這個現象,轉變於五四新文化運動,陳獨秀之後,風氣漸漸澌滅。文人與妓家的關係徹底改變了,文人這個階層、這個流品也同樣改變了。
陳獨秀在妓院與妓女打架之後,學界和社會開始提倡的新道德標準。宿娼評花,非唯不再風流風雅,且以之為下流、為墮落、為無聊。上海小報、鴛鴦蝴蝶派某些作家之消閑娛樂、品花說豔,也被新派文人所鄙視。小報於二十年代逐漸衰歇,轉型成為新文藝副刊,正是時代使然。
反倒是在臺灣,文人士紳階層並不因臺灣割讓給了日本而瓦解。其詩酒風流、聲伎遨遊之風氣,亦仍因循著晚清的傳統。故在1935年,大陸的小報均已衰微轉型之後,《風月報》仍維持著那個文士風流的情調,成為文人傳統中最後的一抹綺色。
他們旗亭招飲,雅會花間,欣賞的,也以詩妓為主。
第二號《花事闌珊》載:「詩妓奎府治,怪星女弟子也……桃李堂中,願作詩弟子。有某舍人過訪妝臺,一見傾心,拜倒石榴裙下,拋擲金錢,欲求一度春風而不可得。據阿治所云:『妾雖是妓女,所謂賣唱不賣身,煙花墜落,實人事無可如何,然豈是金錢之魔力所能壓制?』余訪花國總理於客邸,適值阿治及小雲英二詩妓在。淡妝素服,頗有大家之風」。
這位奎府治,據東山隱淪說她:「聞說偷閑便學詩」「風情勝過黨家姬」(第五號),與小雲英都曾被風月俱樂部網羅為「女訪員」。部中諸公對詩妓之欣賞,可見一斑。
略天《寄題風月報》說該報「但得知詩妓已稀,護持風雅到勾欄」,似竟以發掘、護持詩妓為報紙宗旨了。
除奎府治、小雲英之外,第三十七號載:「鴛鴦,第一嘉會女給。……乃窗友阿蓮之苗媳。且阿蓮與余同學數載……空可作風塵中之詩友也。……記得相逢未嫁時,劍樓窗下學吟詩……」。此阿蓮亦詩妓也。四十三號《鶯燕詩鈔》曾錄她《送王少濤先生之鷺江》等詩數首。鴛鴦則為她的養女,在第一嘉會任女給。
第一嘉會中,碧娥,亦「關心漢學,拜某詩友,為學詩弟子」(見第三十八號)。此外,四十四號《芳叢小說》謂月霞:「尤為詩人墨客推許」,有蔡某題詩贈之,云:「索盡枯腸無豔句,足知貽笑大方家」,似乎月霞也非弱手。其餘各號刊登妓女詩文,所謂綺閣清吟、鶯燕詩鈔者甚多,不備舉。
文人稱道詩妓,嘉許此類女子「賣藝不賣身」,「守宮砂宛然」「排斥女子不守貞操,妄持博愛主義」,乃是標榜其冶遊行徑不同於流俗,不僅欣賞色相、發洩性欲而已。詩妓更被他們視為「我輩中人」,納入文人團體中。
這種行為與言論,都是明清以來文人傳統中熟見的模式。另一項熟見的行為,則是評花且開花榜。
第三十七號該報刊登告示,謂:「本俱樂部主催新春臺北美人人氣投票」,把所有藝妓、女給、舞女錄出,制為花名錄,供讀者投票。有詩贊曰:「羯鼓聲催香國夢,萬花齊放慶春王」。投票結果,花狀元贈予純金金牌一面。這是花國蕊榜之傳統,但卻加添上了投票的新時代印記。
1897年李伯元在上海,曾子《遊戲報》創讀者通信薦選式的花榜評選活動。臺灣早期開花榜,只是文人間的雅事,《風月報》的評選,才把《遊戲報》這套做法移植過來。但一般冶遊捧妓女的恩客都可以參加評選,事實上也就代表了文人階層與妓女的關係有了改變。
妓女原本就屬於公眾,唐宋以後,妓女文士化,文士風流才與妓女脫不了干係。以致詩妓才妓仿若文士之禁臠,追求雅道,文藝自飾,瞧不起也不與世俗人來往。
文人品花、開蕊榜,擬花國群英於士林鼎甲,更是文人特有之品味與伎倆,非世俗尋常人士所能染指。開放投票後,這個情形就改變了。妓女又重新屬於公眾,她們與文人的關係反而因文人團體替她們辦選美而鬆開,乃至斷裂了。
因為若想高踞鼇頭,即須博得眾人之欣賞,非能獨標逸格,只迎合文人的口味;否則便須有大老板為之撐腰。第四十一號《催花鼓》謂:「娥……該妓乃某商人膩友,斷無榜落孫山之理」,「浪江……聞此次花選,背後有某藥種商欲盡力援助成功」、第四十號同欄謂:「聞某校書言,背後有某富翁欲增其身價,準備奪狀元魁」,都可證明這一點。與從前妓女須賴文士品題才能增價的情況大不相同。
也就是說,臺灣雖是中國文人風月傳統最後的根據地,文人在此品花選豔,開榜評妓,卻曲折地讓這個傳統為之變色。文人與歌妓們的曲子,再也不太唱得下去了。
電影《青木瓜之味》(The Scent of Green Papaya ,1993)劇照 / 翻攝自網路

四、從曲藝到流行歌

倒不是文人開放讀者投票就使這個傳統變了色,而是整個時代不同了。是這個新的情勢使得文人風月傳統走到了盡頭,才出現投票等一系列現象。
新現象,新轉變,殊不僅投票一項,以妓女之技藝來說,詩妓其實已漸少。故第五號《花叢小記》云:「阿藍,能詩詞。…噫,韻學之於青樓,歇絕久矣,今復得此」。
當時文人之歎賞詩妓,與明清時期不同。明清時期妓多能詩,此時則寡。偶逢一二,便足以令文人傾倒。《風月報》所刊,即屬此類。但此類詩妓,雖為文人墨客所欣賞,選美投票卻未必能獲高第,足徵世人慕色,別有所在。
詩既非人人能為,曲藝又如何呢?勾欄所重,為北曲。所謂北曲,指的是京戲。
當時詩妓奎府治曾去過廈門,「頗感臺灣妓,只能彈唱,而藝術低微。關心研究,趁這番臺博,欲與京班登臺合演」,對臺灣藝妓之藝不無微辭,意思是說一般均只能彈唱而無法登臺表演。
當然,若唱得好,也無妨,文士評花亦不乏僅賞其歌喉者(如三十二號稱:「阿月……長於北調」,「寶桂……工北曲」,三十三號稱:「文文…工北調,善青衣」,「小蝶子…素擅北曲,工唱須生」,三十七號稱:「阿絨……轉學北曲,即領檢花章,唱老生聲」,二十五號稱:「小彩鳳,工北曲」,八號稱:「翠娥擅北曲,喉嚨清脆,聲韻悠揚,有周郎癖者,咸與浪漫」等均是)。偶有真能登臺者,則尤獲欣賞,如四十一號云:「碧娥自登臺串戲後,頗負盛名」,即屬此類。
另有少部分藝妓擅南曲。如第十二號載:「南寶治,樹豔幟於江山樓畔,工南詞,故以南寶治名」,十八號又云:「數年前,擅南曲之美玉校書,忽邂逅於紗籠窩稽樓中」。
擅南曲者較少,故精擅者多刻意以南命名。二十七號《北里胭脂譜》做過一個統計,共錄稻江花檢藝妓一百人,擅南曲者僅九人,其中南寶治、南招治、南管幼,均以南命名。其餘,除彩青一人兼擅南北曲外,均擅北曲者。
可是這南北曲藝亦如詩一般,逐漸衰微了。《北里胭脂譜》云:「稽江花檢藝妓全部百名,其中三分之一能操國語。現時每日午後二時起,於江山樓階上,練習流行歌劇及跳舞」。這與二十七號所載:「小雲環,前習北曲二三十套,皆係舊曲。現就某曲師學流行新曲及歌劇」「戀英,善操邦語及流行歇曲」一樣,都體現了時代之變。
變局更因時勢而增強。1937年9月2日,四十七號刊一消息,謂北區料理組合募集皇軍慰問金,其辦法乃是讓妓女、女給們義演:
臺北市北區料理屋及飲食店組合,由該組合長江山樓吳溪水氏,及該副組合長蓬萊閣陳水田氏,共同發起。欲募集日支事變關係,皇軍將士慰問金。由大稻埕檢番藝妓二十餘名,及第一珈琲店女給三十餘名,贊同協力。定九月六七八等日,在第一劇場獻技。有活寫、音樂、跳舞、歌唱,皆甚有趣味者。入場料分三種。諸藝妓及女給,現正訓練準備。務使興高采烈,多得金錢,廣的慰問。彼等如此有志,世人必能為之感動云。
這一年,中日爆發全面戰爭,妓女們也被要求表現愛「國」意識。不僅要去義演募慰問金,還要「諸姐妹花(女給軍)日昨由其支配人林瑞火君領導之下,特往神社參拜祈皇軍武運長久」(五十三號)。
要知道,藝妓唱南北曲、與文士吟詩作對、生活在中國文人風月傳統中。轉而跳舞、坐珈琲店、唱流行歌,事實上便轉換了一種文化空間,面對的是日本式的現代風。
現在,更因日本與中國開戰,藝妓與女給都須拋棄她們的中國認同,更進一步向日本效忠。她們與中國文人風月傳統的距離當然就更大了。她們的主要顧客,顯然也已不再是聽北曲的文人雅士,否則就不必有「三分之一能操國語」(指日語)。
她們本來只由藝妓分化出女給,藝妓仍唱曲吟詩、女給才唱流行歌,現在則連藝妓也要加緊練習流行歌曲及跳舞了。

五、風月傳統的消亡

面對這個變局,文人的處境當然異常艱難。《風月報》本身就象徵著這個處境。它誕生於文人傳統即將消亡之際,因此維持起來十分窘困。
第八號,略天《寄題風月報》說:「我願風和月常輝」。可是該報實在命運多舛,「發刊小報,經一載餘,因經費關係,遂至中輟,無期延期」(四五號.風月中興啟事)。到1937年7月20日再復刊,故稱中興。
中興後的《風月報》有幾點特色,一是說:「《風月報》之大宗旨,原為廣羅趣味,不限於詩之一端。今因隨時勢之推移,稍變宗旨,聞將注重於詩」(同上,莊王坡.風月報中興頌詞);二是說:「各新聞等社,只今只載和文」。但一般人僅懂日文皮毛,「欲讀和文記事、有趣味之說部,想亦不能。此,風月報所以有中興之要也」(同上,吳萌培)。
這是指日本政府禁用漢文,各報社都改用日字,唯該報仍堅持用漢文,「扢雅揚風,啟詩人之韻事」;且期待「斯文未喪,責在吾儒,大道復明,光昭斯代」。
這個立場,雖不能遽爾斷言它有漢民族意識,卻也不能否認它有鮮明的漢文化意識。
但時世蹇難,勢不能不有妥協周旋之道,故裏面也開始有一些《國語讀詩法》《伯爵後藤新平傳記》之類文章。
到了四十八期,「特延新派文藝家徐坤泉氏為顧問」,徐氏筆名「阿Q之弟」,曾任職《臺灣新民報》文藝部。這代表文人傳統遭遇新文藝的另一種妥協。果然,風格變矣。至五十號卷頭語則有云:
風月報,有人說是花街柳巷報,是值不得一笑的下流刊物,這未免言有過甚。若以「風月」兩字論之,豈不是「吟風弄月」絕對風雅的嗎?這或者是在來的風月內容,大都是登載著「藝旦」「女給」的事情。風月報自改頭換面以來,本同人,是決定要削除一切「女給」「藝旦」的篇幅,奈困經過了再三的討論,而且請教了許多高明學者的意見,結果還是多少尊重「自古風流多才子」的這一句話,決定若有必要之時,願為點綴!但不以廣告金錢為中心,而以本報的特派記者,專工檢討各地的桃色韻事,善惡分明,助長讀者的興味!如對老蒼的非良心下總攻擊令,描寫風流才子的戀愛事實等等!因為本報是純文藝的刊物,千古以來的詩文材料,是脫不了花草、風月、美人等物的!諸君原諒!
這表示該報面臨痛苦的抉擇,究竟是要在社會環境、倫理要求均已改變的時局中勉力維持文人才子的風流雅趣、風月傳統,抑或要改弦易轍呢?
現在雖部分保持著原有的風格,但顯然口氣已弱,僅是弱勢的保存而已。關於藝妓女給的篇幅,也逐漸減少了,新文藝逐漸增加,傳統文人氣日益稀薄矣。
這時,雖有野鶴生「知漢文廢刊,甚覺悵然。幸得天之未喪斯文,故有簡君重開藝苑,經營風月時報,能使名士發洩胸中珠玉。……東洋報紙雖多,無如此報風雅」(一二一號,余之隨筆)之云云,可是,整體上,除了仍然使用漢文之外,「名士」「騷客」其實已變為新派文人,文人風月亦已不再有人經營了。
於是,《風月報》也終於改名成為《南方》,變成一個應和日本南進政策的新文藝刊物。整個中國小報的歷史,也終於跟文人風月傳統一樣,走到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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