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或許是有點反應過度。
齊桓岳盯著那個有些緊繃的背影想著,但是刃已出鞘,也沒有什麼可以抹去他剛才所做出行徑的辦法,因此他只能任由這段沉默持續壟罩在他們之間。齊桓岳試圖讓自己放寬心,反正幫過虞嵐這一次之後他們也不會再有更多交集,然而他就是莫名在意這橫擋在他們之間的無形隔閡,彷彿在無形之中收緊了掐在他脖子上的力道。
齊桓岳竟難得的感到尷尬,或許是因為眼下這種情況是因自己而造成的,他懷著微薄的罪惡感,猶豫著該以什麼話題作為起頭。
最終,他還是選擇先回答對方的問題,「守望者是十幾年前,因城隍提議而設立的職位。通常是負責搭起妖怪與陰司之間的溝通橋樑,偶爾會和黑白無常合作追捕一些對人類來說比較危險的妖怪或惡靈。而『陰司』就是你們所認知的地獄、冥府,其他稱呼則是因各身分地位而衍伸出的差異。」
「那為什麼貓鬼和獠人族會對守望者的印象那麼差?」虞嵐似乎是想乘勝追擊,企圖套出更多答案,然而卻被齊桓岳扯住了後領。地上本來就崎嶇不平,他重心不穩的往後倒,一個不小心便撞上了冷硬的大岩石,他定睛一看,發現自己心不在焉的差點踩到不知為何陷落下去的土洞。
「那些事情等下次有空了再說。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現在換你回答我的。」齊桓岳輕描淡寫地將這個話題帶了過去。即便他對自己將要提出的問題已有了預料中的答案,他還是決定問出口。
「你啊,到底是人類還是妖怪?」
「……我不知道。」自從柏鶴說了那些話之後,虞嵐也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靈魂、人類,又或是其他物種。但是在那之前,他對於自己就是很一般的普通人類深信不疑。
齊桓岳看著虞嵐的表情,最終沒說什麼,只是他選擇的路和來時的比起,變得平緩了些,腳步也放慢了不少。
「現在城隍的計策不管用,我們還得想想別的辦法。」齊桓岳揉了揉眉心,「但是也不能憑空生出一具軀殼來……麻煩。」
「嗯……其實也不用這麼麻煩。」虞嵐的聲音自後方傳來,只是其中參雜了點遲疑。
「怎麼說?」他挑起眉,腳下的步伐沒停,只是放慢了點速度。
「在你和城隍聯絡的時候,有個人來找過我,他說他叫柏鶴。」虞嵐將方才的對話內容精簡過後,一一敘述給齊桓岳聽。他只能看著他的背影,無法讀出對方的情緒,虞嵐為了不讓雙手顫抖而握緊了拳頭,直到指甲抵住了掌心。
「柏鶴?」齊桓岳的嗓音平靜的沒有一絲起伏,「所有事情都是他親口說的?」
「對。」
「那我們就往澎湖移動。城隍說了他會給我們所需的協助,需要什麼就跟他說。」
齊桓岳乾脆的定下了接下來的目標,虞嵐有些震驚,他沒想到對方會這麼輕易的就接受,畢竟從柏鶴的說法看來,他們兩人的關係應該不是朋友。他甚至以為對方會再多幾句質問。
「而且,至於你的身分,說不定在鬼市裡可以找到答案。」齊桓岳隨手扶住了一根較為粗壯的樹幹,「你現在的狀態我也說不準,但是整個人看起來更清澈了。」
「……清澈?」
沒等虞嵐再發表更多疑問,齊桓岳便拿出了一支純黑的手機,單單點了幾個鍵後,城隍那冷冷淡淡的聲音就從中傳來:「怎麼?」
「我們需要交通工具,要到澎湖一趟。」
「澎湖……你們要去鬼市?」
城隍的語氣混雜著像是要看好戲似的調侃笑聲。「你真的要去那裡?」
「不然該怎麼辦?」齊桓岳翻了個白眼,「我們回去之後幫忙開個門,然後我們直接開船過去。」
「你怎麼會想到鬼市?」城隍想必是挑起了眉,「你明明壓根不會將它放入選項之中。」
「正是因為如此才會有人刻意提起。」齊桓岳沒有多加解釋,「距離我們最近的入口在哪?」
「在你們身後,約百來步的距離吧。」城隍漫不經心的估算著,「你們說不定早就經過了。」
「……」
齊桓岳往回看,不知何時聚集起來的烏雲象徵著不祥。山區的天氣向來都是說變就變,然而再往回走百來步的距離,不就是那群獠人族的地盤?
由於他開著擴音,虞嵐自然也聽到了那番話語,一想起那來者不善的住民,他的頭皮便一陣發麻。第一次的靠近有可能是不小心,然而第二次的侵略對對方來說就會是故意的挑釁。再加上他們對於兩人的印象本就因「守望者」而有所偏頗,難保他們回頭後不會再起殺意。
「就沒有別的地方好走?」
「其他地方距離太遠,難保不會再引發其他事端。況且,你不是最怕麻煩?」
齊桓岳沒想繼續和對方溝通,於是乾脆掛了電話。
獠人族現下已不見蹤影,但也可能暗中潛伏於樹林深處,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這裡的地形對兩人來說難以行動,樹木太多,地型太崎嶇,而入口也不一定就在最顯眼的地方。要怪也只能怪在陰府的人員沒有定期勘查散佈在四處的入口,除了時常被使用的地方以外,說不定都被遺忘許久。
「我們只能試著找到他們的首領,看看能不能溝通吧。」齊桓岳沒抱太大的希望,「不然就強行闖入再看狀況行事。」
看著眼前這段走過三次的路程,虞嵐深深地嘆了口氣。內心掩蓋著的恐懼還尚未根除,但是眼下的狀況卻不停地將他推著走,簡直一點喘息的時間都不能留給他。
若他真的不是人類,那他的父母又究竟是誰,他們對此知道多少?那些在車禍發生時的,在他們臉上顯露出的情緒在回憶時總是那麼深刻、顯明。
總不可能他過去的十六年人生全都是假的吧?
腳下踩著的落葉發出沙沙聲響,而齊桓岳在靠近方才那塊地之後,前進速度便愈發緩慢,像是為了讓什麼人看得清清楚楚。
直到一陣騷動如波浪般,從遠處的樹林一路擴張到他們的跟前。憤怒的低語嗡嗡作響,竟是比剛才還要大聲許多。
原來他們錯估了情勢。剛才出現驅趕他們的還不是全部的族人,現在幾乎布滿了整座森林的,才是。
*
獠人族,又稱三指獠人,是傳說中居住在台灣山林深處的怪人族,他們住在建造在樹上的樹屋裡,大多數的時間也都在樹上度過。他們的身形畸形、雙手就像尖銳的三指鳥爪。獠人族還擅長射箭,會以弓箭攻擊入侵他們領域的任何外來者。
*
齊桓岳高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毫無威脅,他揚起頭來,卻被扔了一臉碎石,除此之外,卻沒有其他的攻擊,連溝通的話語皆無。方才那猶如沸騰滾水般的氣氛已蕩然無存。
取而代之的是像一潭黏稠的死水。一點一滴的悄然包覆住他們,掩蓋住他們的口鼻。
忽地,一陣漣漪自樹林中央一路晃盪開來,在肉眼可觸及的範圍內,所有妖都低下頭來,並往後退開。從樹梢迅速往前飛躍的那抹身影很快地來到他們面前並停下。
那是一名頭戴黃色花環的少女,深咖啡的髮絲垂落在頰邊。她以領導者之姿高高站在樹枝上,鳥爪狀的雙手扣在樹幹上,雙眼深邃的能讓人感到像是一頭栽進了棕色的樹林裡,找不到來時的路。
她偏著頭像在聆聽樹林深處捎來的訊息,「你們明明聆聽了我們的警語,也離開了,為何又再回來?」
齊桓岳沒有與她對視,而是望著對方腳踩著的那棵樹的根部,「我們必須進入你們的領地找到回去的路。」
「『必須』?我不太喜歡這個詞耶,況且,回去陰府的路為何要從我們這裡找?」她瞇起了那雙杏眼,手指卻不懷好意似的收緊,又張開,少女喝止了身邊漸起的鼓譟聲,「我們與陰府之間達成了協議,不要和我們的生活有所牽扯,我們便不對守望者的一職提出意見。現在是要將協議打破嗎?」
面對這刻意刁難的說詞,齊桓岳的表情靜如止水,「這樣說來,難道不是你們自己在擴張地域時沒有多想而把那個出入口也納入,所以才會造成這種局面嗎?是誰先起的這個『牽扯』,我想我們雙方都心知肚明。」
「……幫了你們,我們會有什麼好處?」少女挑著眉,不可置否。她露出了牙笑,襯得雙唇更顯紅潤,見兩人答不出來,就又接著道:「不如,就把那把銀刃當作謝禮贈予我們。你們守望者不是都會把它當作護身符隨身攜帶嗎?」
虞嵐看著少女的眼神,直覺地想著接下來的話語應該飽含著滿滿惡意,他悄悄瞄向齊桓岳的側臉,發現他下巴線條繃得緊,右手不知何時搭上了腰間,像在忍著什麼一樣。
「唉呀,我忘記了,守望者好像只剩下你自己一個人了耶,不過這樣看來,銀刃的庫存說不定還有多的在陰府倉庫生灰塵吧。」
少女語畢,這次也不再阻止族人們的鼓譟,反倒像在享受著已然到手的勝利。
「如果真的把銀刃給了他們,會怎麼樣?」虞嵐有些緊張,一邊提防著可能再度飛來的碎石與尖銳樹枝。
「妖界大亂。世界末日。城隍會殺了我,你也逃不過被他整到再死一次的結局。銀刃對妖怪來說就是極具殺傷力的武器,若是落在了他人手中,難保不會造成嚴重的後果。已經勉強達成平衡的妖界經不起這樣的大屠殺。」齊桓岳皮笑肉不笑的說著。心裡卻在盤算著若是強行闖入,成功的機率高不高,又想著若是假意配合,接下來的善後會不會更加麻煩。
然而那少女似乎也不想再多給他們時間,嘻皮笑臉道:「如何?這交易其實也不虧嘛。」
他還是不想騙人,而少女的語氣就像是鐵了心要將銀刃拿到手,齊桓岳深思了一會兒,還是沒能得出一個最好的抉擇,「若是我說我不想把銀刃交出去呢?」齊桓岳自左而右的掃視著,最終將視線停留在少女身上。
氣氛在一瞬凝結,少女的笑容驀地變得扭曲。
「那就滾。」
原來靜止的一切在她無聲的命令後而被按下了播放鍵,齊桓岳不禁暗自咒罵起他的運氣,以及所有把他引來這片地區的種種因素。
而一枝淬上冷意的箭矢擦過了他的臉頰,留下了紅痕。少女富含惡意的嗓音在森林裡面迴盪。
──『看,守望者的工作怎麼可能不牽扯上屠殺妖類?只要有絆腳石礙在他們前行的道路上,除了動刀動刃以外還有什麼選擇嗎?』他們想得到別種選擇嗎?